宋人留下一本艾子雜說,于是有了“一蟹不如一蟹”典故。
徐元佐原本看陸夫子不過是個庸人,等見了世兄陸鼎元,才知道陸夫子這位庸人還算是庸人之中略為不庸的,而陸鼎元才是真正的庸人。
當然,陸鼎元的庸碌水準如果可以打三分,那么還是遠遠領先于徐賀的零分——因為徐賀之所以能得零分,是因為找不到比零分更低的分數了。
鑒于陸鼎元太不入眼,徐元佐等他簽完字、按了手印,理所當然地將契書收了起來,美其名曰:統一保管。
羅振權適時進來,其實也是徐元佐之前吩咐的。陸家父子不確定羅振權與徐元佐的關系,還以為他不知道內部價格販布的事,對剛才的交易自然閉口不談。徐元佐如愿將話題引開,說些長途行商的故事。
雖然陸鼎元最遠也就跑跑揚州,但同樣算是長途,一時間有了談性,滔滔不絕。徐元佐當然不是個舍得浪費時間的人,將話題聚焦到了沿途住宿的問題上。
“出門在外,最重要是守著貨。”陸鼎元還自覺是投桃報李,傳授徐元佐經驗閱歷,頗為自得:“行車要有人押車,坐船要有人宿船,絕對不能離開貨物半步。”他道:“有些時候渡船不湊巧,不得已要在碼頭附近找客棧,貨物也一定要做好標記,防人盜換。”
“客棧若是修得干凈,卻要貴些,還有行商住么?”羅振權隨口替徐元佐問道。
陸鼎元自恃與徐元佐“兄弟”論交,要比羅振權地位高,對他不用講究情面,道:“住店哪里有那么許多講究?別看新店灑掃得干凈,人卻不牢靠。出門在外最怕住進這種黑店,損失財物也就罷了,害了性命如何是好?”
陸夫子頜首撫須,道:“元佐,你不大出門,江湖風波實在可怖,這上頭你卻該聽聽鼎元的。”
陸鼎元有了父親的支持,也不顧徐元佐滿臉木然,繼續道:“而且新店最是討厭。店家不認得客人,若是不查路引,他們自不放心,里甲鄉老那邊也說不過去。若是用心查照,我等客商卻不方便,誰耐煩那般伺候。”
徐元佐知道大明的路引制度,雖然不如唐宋時候那般嚴苛,但也不會讓百姓自由遷徙。
“路引是怎么回事?”徐元佐問這話倒是有些讓人吃驚,因為他爹就是朱里走得最遠的客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
不過陸鼎元也沒多說,解釋到:“路引好辦,只要拿了戶帖到縣里戶房去,自然可以辦。不過多多少少要給些孝敬,否則拖你十天半月終究不美。到了外面其實倒沒那么多事,過鈔關的時候偶爾會要查你,那是嫌你好處給少了,補足了便是。
“平時住老店,都是認熟的客人,店家自然不會查看。不過你若是換了牙行,頭幾次也得備好路引或是戶帖,否則怕他們見你沒有身憑欺負你。”
徐元佐長哦了一聲:“那若是有人帶著就可以不用路引了?”
“像你這樣出身的子弟當然不用辦什么路引。”陸鼎元理所當然道:“你只要跟令尊走幾遭,路上都認得你了,誰還看你路引?”
徐元佐知道萬歷之后是明朝各種制度的大崩壞時期,沒想到路引制度在隆慶時候已經崩壞若此了。如今只是隆慶二年,想來苗頭應該在嘉靖早年吧,反正在嘉靖背景下的明人小說中就沒見路引出場。不過這樣也能理解為何隆、萬時期商品經濟會得到發展。
“關鍵還是得臉熟,若是走新地方,必要熟人帶著的。若是幼童還好,若是帶個壯丁過去,想來還是有人會查的。尤其是鬧倭寇的那幾年。”陸鼎元對自己的身份也擔心起來。
“世兄大可去縣衙開張路引,錢財從我這里支取便是了。”徐元佐道:“終究以平安無事,少惹事端為妙。”
陸鼎元卻道:“還是待我回去見了令尊,看他怎么說吧。這開路引少不得吃一回酒,耗費幾百個大錢。”
徐元佐在心中暗罵一聲:庸人!臉上卻是帶著笑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我也想見見衙門里的官人,混個臉熟。莫若世兄將人請來,小弟做東,既可以結下人情,又可以把事辦了,豈不兩好?”
陸鼎元望向父親。陸夫子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原不是個事。如今縣里戶書是我蒙學同窗,先后腳補的生員,叫出來在太白樓吃頓席面就穩穩妥妥的了。”他說的自然是“結人情”,幫徐元佐拓人脈,否則光開路引也太過奢華了。
徐元佐心中一算,太白樓的四人席面最多不過花個五七錢銀子,在剛剛吃了大戶之后,一兩銀子以下簡直不算事!
“有勞夫子了。”徐元佐雖然道謝,卻并不顯得很興奮。
陸夫子見徐元佐這個態度,心中卻是不由高看一眼:現在這個學生已經開始不將吏目放在眼里了。
當然,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人一旦膨脹就會犯錯,往往還是大錯。
陸夫子本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得意學生,但是想到年輕人總是要吃點苦頭才會長記性,而且徐元佐若是不犯錯,又哪里來的機會在他面前顯示一下實力呢?還是讓他自己走下去,最好將來撞得暈頭轉向,哭著求他。
徐元佐并非目中無人,只是對吏目的能量缺乏直觀的認識和體驗罷了。
大明從成祖開始,禁止吏員考進士。這就等于斷絕了吏員的晉升之路,所以衙門各房吏目、吏員大多世家傳承,少部分是補進來的不第秀才。
因為大明的舉人是按省給名額,南直一省三年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而南直的文化普及率高,考試人數多且質量又高,要想中舉實在太渺茫,所以能以生員身份混進公務員隊伍也是一樁好事。
而且徐元佐還想到了一個人,那便是仲嘉先生陳實說的縣尊文主,李文明。雖然他是外來戶,但是作為縣尊大人的私人顧問,地位卻比六房書吏更高些。徐元佐權衡之下,覺得應該先跟這位文主搭上關系,然后再去接觸華亭縣的地頭蛇。
道理很簡單,若是這位師爺與縣衙書吏們關系好,先見誰都一樣,甚至可以一起吃飯;若是他們彼此有間隙,那么師爺更容易口吐實情來尋找盟友,而書吏作為地方土人,并不一定看重徐元佐這個新冒頭的小管事。
在站隊方面也是一樣,見了師爺,還可以去投靠書吏,但見過書吏之后卻不能去投靠師爺。因為得罪了師爺,最多三年霉運;得罪了書吏,那可是一輩子都不順氣——除非遠走他鄉。
拿定了主意,徐元佐道:“還要請夫子略拖一拖,臨近年節,園子里往來走關系的人不少,一時分不出身來。等到過了十九,衙門封印,我這兒多半也就清閑了。”
陸夫子點頭道:“如此也好,左右我們再上來一次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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