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的回答,并不勉強,在這個文盲率高達九成五以上的時代,真正能受教育的人并不多。即便能作幾首打油詩,也算是半只腳踏進了做官的門檻了。
而在當下,因為教育成本高昂,無論是太學、四門學,他們的教育方式,都是精英式的教學,每一個教學的助教和博士,無一不是極有名望的鴻儒,每年能招募的生員,加起來也不過千余人罷了。國家花費了這么多精力,能培育出來的‘良才’,大抵也只有這些。
至于那些野路子出身的讀書人,水平更是堪憂,就更不必提了。
秦少游抿嘴一笑,道:“微臣的辦法,叫做傻瓜式教學,又或者叫填鴨教學之法,只要將教義編寫的完善,各科不必博士、助教來開講,只需要招募一批稍有些水平的講師,就可就著教義施教,如此一來,四門學現在的生員不過數百而已,一旦有足夠的講師,便可招募兩千、三千,乃至五千人,這不但大大降低了教育的成本,最重要的是,能為陛下培育更多的賢才,這些賢才,都是為陛下提供的。”
秦少游特意在最后一句,加重了口氣。
他知道武則天需要什么。
而秦少游最后一句話,足以言中武則天的心事。
此前的萬般皆下品,此后的學而優則仕,其實…都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
為何?
因為教育的資源只有這么多,這就導致,能夠接受六學教育,有科舉資格的人,只限于門閥和官宦的子弟罷了,而這些人…
想到這些人,武則天的眼眸里,閃掠過了一絲厭惡。
雖然九品中正制已經消亡,而科舉興起,而事實上,朝廷選材的本質沒有變,正因為如此,武則天雖然已經除掉了長孫無忌,可是第二個、第三個長孫無忌,卻依然還在無形之中,掣肘著她的手腳。
她需要制衡,需要打擊這些與李氏宗室利益交織在一起的門閥,可是她無人可用,因為放眼過去,整個朝廷,竟都是‘他們’的人,于是武則天能用的,只好是來俊臣這樣的市井潑皮,這些人,目不識丁,雖是打擊異己的工具,卻永遠不可能讓他們取代大周賴以統治的基礎。
而現在…秦少游指明了一條道路。
編寫教義,降低教學的難度,原先需要用博士和助教來教學,現在只需要招募講師按著教義,按部就班就可以了。
四門學只有博士六人,助教六人,就這…因為招募了數百生員,人手已經緊張無比,假若能夠招募數十乃至于數百個講師呢?假如有更多人可以進學,并且能夠成才,而這些人是真正的寒門子弟呢?
假若如此,那么整個格局也就真正變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將不再是空話。
武則天目光幽幽的看著秦少游,她笑了,和藹的道:“成大事者,無一人不是披荊斬棘,險中求取功名;朕當年是如此,朕現在在想,秦少游,你可以如此么?”
秦少游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既不激動,也沒有畏懼:“臣愿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很好。”武則天欣賞的看秦少游一眼:“朕來此,為的就是要和你說一句話,放手去做,可是…要小心,有些時候,便是朕,也未必能隨心所欲,你…好自為之。”
武則天站起來,抬起了步子:“朕走了。”她又走幾步:“你不必送。記住,小心謹慎!”
說罷,她帶著上官婉兒,已是遠去。
秦少游撿起了教義,留在這學堂里。
他當然清楚武則天的話是什么意思,從現在起,課堂已經成了他的戰場,而這個戰場,會死人的。
………
夕陽西下。
洛陽宮撒落下了萬道霞光,霞光映射,琉璃瓦閃閃生輝。
淡紅的宮墻甬道里,武則天徐步前行。
“婉兒。”
“陛下…”
“你有話說?”
“臣在想…陛下為何如此看重秦少游,又為何…”
“因為…”武則天笑了,霞光遮掩了她臉上的皺紋,她朱唇一抿:“因為有人在守成,有人在求變,而朕…必須要變,不變則大唐還是大唐,變了,大周就是大周;秦少游也在求變,那么朕為何不試一試呢。或許…”她幽幽嘆口氣,滿面倦容,她累了,累的她每一次昂首行在這宮中,都仿佛腳下灌了鉛一樣。
“陛下的意思是,陛下將希望放在一個小小的通直郎身上?”
“不。”武則天依舊昂著首,挺胸闊步,甬道兩側的宮人和內宦在她所行之處,紛紛拜倒于側,她沒有四顧,一切都理所應當,她抬頭看了霞光:“希望,只有萬一,甚至,連萬一都沒有,朕…只是心存希望而已。”
“如果…沒有這個萬一…那么秦少游…”上官婉兒蹙眉。
武則天干脆利落的道:“他會死!”
甬道已到了盡頭,武則天已步入了宮苑的深處,她沒有回頭,沒有惋惜,沒有情感,誠如這裝點的如天上人間般的宮廷,一切都如此的美好,卻總是沒有生氣,一磚一石,俱是死物,即便是人,亦看不到生機。
………
秦少游想拼一拼。
他想拼,他不否認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奮斗,想要實現自己,實現自己的野心也好,私欲也罷。因為從一開始,他就無從選擇,在這個老爺和草民的時代,前世養尊處優的秦少游,其實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選擇,農婦山泉有點甜的小地主理想,對他來說實在過于渺茫,他出身低微,永遠不可能成為門閥中的一份子,而他讀過書,懂事理,也永遠不可能會是來俊臣這些人為伍,他有第三條路…
深吸一口氣,該討債了。
秦少游的原則一向是有債必償,老趙欠自己的,必須連本帶利的索要回來。
他旁若無人的抵達了崇文閣。
崇文閣乃是掌學博士的辦公場所,秦少游到了之后,直接蹲下,開始捏泥人。
泥是他從外頭帶來的,上好的黃泥,他捏泥人的本事不錯,三下五除二,泥人的輪廓便出現了。
過不了多久,趙博士巡查回來,一見秦少游,覺得他形象不雅,便不禁道:“秦助學,你在做什么?”
秦少游抬頭,天真爛漫的笑:“大人難道看不出?”
“看出什么?”
秦少游道:“下官在玩泥巴啊。”
“…”趙博士老半天,腦子轉不過彎:“你前幾日,不是好好的在捉知了么?”
一說到知了秦少游就忍不住想要捶胸跌足,神色黯然:“不捉了,太危險,捏泥巴安全一些。”
“你、你、你…真是胡鬧,你堂堂四門助教,堂堂通直郎,怎可如此有辱斯文,這…這…傳出去,豈不為人所笑。”
秦少游笑了:“這不是閑來無事嗎,大人也像我這樣清閑么?不如…”
趙博士明白了,這廝訛上自己了。
光腳不怕穿鞋的,秦少游壓根就不怕自己有辱斯文,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狂生,反正做任何事都不會讓人感覺突兀,秦少游不就是這樣的么?
可是堂堂助教,而且還居功至偉,為四門學的詩學立下汗馬功勞,只怕就算再看他不順眼的人,他不敢輕視他的才華,一個如此出眾的人物,居然閑在四門學里玩泥巴,大家是笑話秦少游呢,還是笑話趙博士妒忌賢能呢?
趙博士猛地醒悟,笑了,和藹可親的笑:“秦助教啊,不要胡鬧,我們有話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