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整整一個上午,炮彈爆炸時產生黑紅的火焰夾著熱浪不斷直沖天空,向上翻騰的黑煙中躥動的鮮紅火苗和爆焰,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同時來自太陽和炮彈爆炸的炙熱使得感覺腦袋有些發脹,空氣中充斥著炮彈爆炸后生出的硫磺煙刺鼻氣味和士兵們的被炸碎后,那破裂的胃腸中散發出來的刺鼻的臭味。
作為一名士兵,李龍只是不斷的隨著戰友的腳步向前沖鋒著,在村社,他是男孩們眼中的大哥,甚至在新兵營,他同樣也是長官們的驕傲,而在這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一等兵,一個隨時會被子彈奪去生命的普通士兵,如同其它的60名士兵一樣,他只是那個龐大戰爭機器中的一個組成部分,當他不幸被彈片或者子彈擊中,奪去生命的時候,一張貼著兩分銀郵票寄去的陣亡通知書,就代表著全部。
當然他的家人會得到一筆豐厚的撫恤以及保險賠償金,他的父母以及妻兒會成為軍人遺族,將會得到政府全方位的照顧,他的子女也會擁有“遺族”身份,在未來的求學生涯中,不需要再支付任何學費,且會得到學業資助。
東北絕不會讓任何為國盡忠犧牲的軍人家人陷入貧因,實際上,如果軍人的家庭因為軍人的陣亡而陷入貧困,那將是政府的恥辱,軍人報之以忠誠,政府回之于忠誠,這是雙向的忠誠,同樣也是彼此的義務。
但這一切,似乎都與李龍無關,他只有17歲,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甚至還未成年,他沒有妻兒需要政府照料,他的父親身強力壯,家有數十畝耕地,即便是拿到那筆豐厚的撫恤金又能用來干什么呢?
當然,現在他不會去思索這個問題,作為戰爭機器中的一部分,他如同其它的機器一樣,盡職而又盡責的履行著個人的使命,盡管他的使命可以說不值一提,但正是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們的使命,鑄就了一次又一次勝利。
在彈片橫飛的戰場上貓著腰穿行著,在李龍的身邊,一個又一個戰友死去了。他們或是被炮彈炸碎,或是被子彈奪去生命,要么就被地雷炸飛上天空,各種各樣的死法,有時候甚至會不明不白的死去。
在經過一片開闊地帶的時候,先是一聲爆炸聲音,然后剛剛完成一次射擊,正在為步槍上膛的李龍聽見一陣熟悉的呻吟聲,隨后他便匍匐過去,在那里,他看到被炸斷了一條腿的班長,在不遠處一個彈坑,不知是踩到了地雷,還是炮彈落在了那里。
粘著血絲的白骨碎裂著裸露在外,炸斷的血管在空氣中微微顫動,要是普通人的話,也許會被嚇到,但是對于已經習慣了血腥與死亡的士兵來說,他們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包扎傷口止住血,和每一個士兵一樣,曾接受過簡單的醫務訓練的李龍,立即將班長的背帶取下,用背纏住斷腿,將刺刀的鋼制刀鞘制插進背帶中,不斷的擰緊施壓以止血,然后又用紗布止血在完成這一切之后,班長的身下的土地已被暗紅的血液浸透。
李龍輕輕抬起班長的頭,班長渙散的眼神慢慢重新凝聚起來看向他,看到自己的士兵。
“一等兵…”
班長努力動著蒼白破皮的嘴唇說道:
“我的口袋里有…信,幫我寄給…”
這是每個士兵都可能遭遇現實——相比于官方的遺書,有一些士兵總會隨身帶著剛剛寫完的甚至未曾寫完的信,也許,這才是真正的遺書。
“別說這種話,”
說話時,他扶著班長的肩膀將他架了起來,試圖將他掛扣在肩膀上,送他送到后方,送到醫務兵的那里。
“你會活下去的,班長,俺這就送你下去,等到了醫院…”
“進攻,不要停…進攻…不,不能停啊…”
被扛起來的班長拍打著自己的下屬,拼命的推攘著他,不讓他扛自己,不讓他把自己朝后送,只是不斷的督促他繼續進進攻。
“十、十二點啊,這是命令,十二點,你去,進攻,進攻…”
十二點,就要結束戰斗…
終于,在班長的拍打下。李龍看一眼班長,他默默的轉身隨著周圍的戰友繼續朝著俄軍的陣地進攻著,這時,沒有人再去照顧那些傷員,所有人現在只有一個目標——結束這場戰役!
十二點,十二點解決正面的俄軍!
十二點!
全殲俄軍!
更多的炮彈從空中落了下來,在越來越多的炮彈的爆炸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伴隨著更多卻是人類的吼聲和慘叫。在這些聲音中總是不斷的回蕩著那一陣幾近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有的還有殺敵的歡呼聲。
意志、犧牲,在這個冬天到來的時刻,成為了后貝加爾的這片曠野上唯一的精神,在這場規模空前的戰役持續數月之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讓這場戰役拖過這個冬天了。
死亡,在這里,生命如同灑在泥濘之中的鮮血和尿液一樣,急匆匆地、持續不斷的從一個又一個中國士兵、俄羅斯士兵的身體里流走,死神在后貝加爾的上方揮動著自己的的鐮刀,死神在滿是硝煙的戰場上空歡笑著,舞動著。呼喊著,瘋狂著,而在硝煙下,為了榮譽、信念而戰斗的兩國士兵們,正在發揮著人類最后的武勇,在那里瘋狂的撕殺。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所有的人,只有一個念頭——殺死對方!
在戰場上,撕殺的兩國官兵,像是瘋子似的用手榴彈砸碎彼此的腦袋,將冰冷的刺刀刺入敵人的胸膛,用雙手掐死對方,甚至用牙齒咬死對方,戰事隨著溫度的升高,而達到了頂點,在風雪中,人們的意志甚至點燃了風中的落雪,而這場慘烈的戰斗終于在這風雪中初見分曉。
有時候能夠戰爭意志的僅只是意志本身。
也就是在這一天,在這一時刻,意志終于戰勝了意志…
每一步都異常的沉重,如果可以的話,李龍很想坐下來,好好的休息一會,但是在他的身邊,急促的哨聲仍然在不斷的回響著,他身邊已經看不到什么熟悉的戰友了,他的戰友們在之前的持續幾個小時的激戰中,先后陣亡或者身負重傷,而他,仍然隨著部隊繼續推進,連長仍然在指揮著大家進攻,曾經那個近兩百人的連隊,這個時候,只剩下不到百人,每一個人都顯得很是疲憊。
但沒有人停下來,他們只是如千百萬個零件一般,盡著軍人的職責,服從命令,當然,他們的長官是不會允許他們違抗命令。
子彈,在空中橫飛上,遠方俄國的的戰壕中,可以看到他們正在拼命的拉動槍拴,射擊,正在沖鋒的戰友們一再被打倒,在進攻受阻的時候,連長、排長們的吼聲不斷的在哨聲中回響著。
“煙霧彈,誰還有有煙霧彈…”
那邊有人應該說有的時候,立即得到了命令。
“快,掩護他,逼近,扔兩枚煙霧彈…”
這種打法再正常不過,用機槍的密集火力壓制敵軍,然后趁機逼近,再扔兩枚煙霧遮擋敵軍的視線,然后部隊進攻,這是屢試不爽的打法,他們一次又一次憑著這看似簡單的打法撕破敵軍的防線,而現在,戰斗持續的時間太長,每一個人都極度疲憊不說,他們的煙幕彈也快用完了!
很快,那個還有煙霧彈的戰士,在戰友們的掩護下,逼近到距離俄軍不足百米的地方,兩枚手榴彈甩了出去,不過數秒,在俄軍陣地前方就升騰出兩片煙霧,在煙霧彌漫中俄軍的視線被阻擋了,原本停滯不前的戰士立即在連排長們的指揮下,像猛虎一般的沖向敵陣,盡管在他們沖出煙霧的時候,俄軍的槍彈在等待著他們,但短短幾十米的距離,任何武器都無法阻擋他們的進攻。
手榴彈,一陣密集的手榴彈彈雨后,俄軍的防線崩潰了,那些俄國士兵放棄了自己的陣地,逃似的朝著后方逃去。躍過戰壕追擊敵軍的李龍,先一槍打翻一名敵軍士兵,然后便挺著槍,朝著最近的敵人刺去,刺刀瞬間沒入了敵人的胸膛。
“啊…”
拼命的將刺刀從敵人的胸前抽出,李龍的渾身幾乎沒有多少力氣了,他還未急將目標轉移,就感到有什么細小而灼熱的東西,猛的一下鉆進了體內,然后又是更多的東西。隨后一股腥熱涌到喉嚨,他吐出的鮮血只是為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增加了一抹微不足道的鮮紅。
被擊中了!
李龍的腦海中冒出了的這個念頭,子彈的沖擊力幾乎將他撞倒在地,但是他卻沒有放棄,而是強撐著自己半跪在那里,半跪在那兩尺多高的枯草中,他想要舉起步槍,再次瞄準,射擊…
可是他還沒等再一次舉起手中的步槍,俄羅斯人的子彈就再次射穿了他的胸腔,一抹腥紅在他有胸前涌出。
在他倒下的瞬間,他聽到身體摔于地面的聲音,在這個時候,聲音似乎被放大了,同樣也被縮小了。
他聽不到槍聲,卻能夠聽到心臟的跳動,他感覺不到呼吸,卻能覺察到每一次呼吸都會帶出身體內的血。
隨后,他那微睜的雙眼看到一雙雙軍靴從他的身邊踩過。
沒有人在他的身邊停頓,沒有人去注意到這個傷員,也不會有人照料他,為了這場進攻,即便是衛生兵亦拿起了武器,成為了一名戰斗步兵。
受傷,甚至能動的傷員亦需要拿起了武器,參加進攻,至于戰場上的傷員…無人問及,不,不是無人問及,還有一些人,那些衣袖上帶著紅十字袖章的女護士們,她們在這場戰斗中擔任起了野戰救護的責任,在部隊進攻的時候,這些嬌弱的女人們在戰場上擔著擔架,在彈片、子彈橫飛的戰場上穿行著,她們救治著傷員,在那如尸山血海中的尸體中搜尋著一絲生跡。
“快,這里有一個傷員!”
推過一具又一具尸體,于琪終于找到了聲音的來源,一個滿是鮮血的傷員在血泊中呻吟著,他肩膀處不斷的涌著血,那張眼睛已經變得有些無神,一面呼喊著,于琪一面為傷員包扎著傷口。
而在不遠處,幾名護士正在為一個腿被炸斷的傷員包扎著傷口,動脈處噴出的血染紅了她們的衣服,突然空中傳來炮彈的破空聲,在炮彈落地的瞬間,正在為傷員包扎傷口的于琪立即猛的一下把傷員壓在自己的身下。
炮彈爆炸了,沖擊波和著煙霧、破片襲來時,她整個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重錘錘擊似的,然后后背猛的一痛,人便失去了意識…
一個手中提著軟擔架的女孩在爆炸之后,從遠處跑了過來,她一看到半個身體被灰土埋著的于琪時,整個人被嚇呆了。
“小琪姐、小琪姐…”
翻過于琪,她看到護士長的臉上帶著血,她的身上到處都是血,不知是她的還是傷員的,她連忙為其檢查起來,一邊檢查一邊大聲喊叫著。
“快,于護士長受傷了…”
這一切只是這場戰斗中的插曲而已,實際上在戰場上,個體的死亡幾乎不會引起外人的同情,無論是士兵也好,軍官也罷,他們都已經麻木了,對于他們而言,唯一的要求就是勝利,軍官們需要勝利,士兵們同樣也需要勝利,有時候他們的目的是的相同…
隨著風雪漸漸的變小,戰斗越發的白熱化,激烈的戰斗從凌晨五點,直到正午時分,從未曾停止過,兩人的血幾乎染紅了這片土地,在中俄兩國的軍人意志的大碰撞中,只有最為頑強的人,才有可能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而在后方,原本的前沿陣上,商德全拿著望遠鏡,他那張緊崩的臉龐這會似乎輕松了一些,在他放下望遠鏡的時候,有些疲憊的命令道。
“是時候投入預備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