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茶水涌入嗓間,讓喉嚨處的干澀稍稍緩解些許,可加藤弘之卻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端著茶杯,喝著茶。
而這產自浙江的龍井喝在加藤弘之的口中,他卻品不出一絲茶香,甚至只品到了那若有若無的苦澀,而這苦澀實際上卻是由心所由非茶所至。
若是換成旁人,一無所有的來到天津,求見李鴻章后,非但給解決了住處,又給安排了體面的工作,恐怕早就感激涕零的起身言謝了,可加藤弘之非但沒有言謝,反倒是沉默下來。
對于加藤弘之來說,他之所以沉默,實際上卻是因為李鴻章給他的一個選擇。
如果接受這份贈予,他和家人都能夠過上平靜且富足的生活。對于一個流亡者來說,或許這已經是最大的思賜了,不知多少流亡者渴望著從李鴻章的手中得到這些,甚至他并不懷疑,也許只需要一兩年的時間,他就能夠成為北洋大學堂中地位顯赫的教授學者。甚至能夠影響到李鴻章的決策。
但,自己為什么來中國?
為什么來天津?是和其它人一樣是因為膽怯嗎?
來到天津只是為了得一口衣食嗎?這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吧!盡管內心頗有微詞,但是加藤弘之并沒有表露出他內心的不滿,雖是如此,但他仍然默不言語的低著頭,喝著茶,就像是李鴻章的恩賜不是給他一般。
當然不是!
至少那不是他所需要的!
喲,竟然是一給臉不要臉的。
房間的氣氛因加藤弘之的沉默而顯得有些詭異時,一旁陪同的張佩綸不由的想到若是那位侄少爺在這的話,定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過那位侄少爺現在到是沒有閑情逸致于此,組建新軍時中堂大人發現其主持的北洋槍炮局,虧空極大,十數萬支槍械下落不明,一番追究發現其非但倒賣軍械,甚至還在戰時把械彈賣到了朝鮮,大人如何能忍。可無論如何畢竟是自家人,在其被中堂大人撤掉了北洋槍炮局總辦后,現在人又去了青島,于青島辦理海軍基地事項。算是被暫時踢出了中樞。不過現在看來,有時候這中樞中還是需要一個這樣的混人,就像現在…這個加藤弘之確實是給臉不要臉了!
面對對方的沉默,李鴻章沒有一絲反應,只是靜靜的笑看著加藤弘之。若是換成旁人怕這會他已經顯出怒容了。可現在他卻只是笑等著對方的回答,這些日本人總能給他帶來驚喜,就像主持天津制造局的村田,其不過是剛剛主持制造局,在整頓局務的同時,又著手研制最新式五響連發槍以及新式山野炮,按其整頓和計劃,無需總督府追加一分投資,明年天津制造局一年便能制造五萬支步槍以及180門山野炮,各式彈藥兩千萬發。足夠二十萬北洋新軍之用。
雖說尚不知其質量如何,但李鴻章又豈不知,那位村田研制的村田式步槍質量不遜老毛瑟,遠優于國內各局廠制造槍械,若是這槍炮無需外購,每年省下的又豈止是數十萬兩銀子,村田能給自己帶來這樣的驚喜,那眼前的這個加藤弘之呢?又能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驚喜?
足足沉默了兩分鐘后,加藤弘之卻站起身,深鞠躬道。
“中堂大人吩咐。加藤不敢從!”
話聲傳入張佩綸的耳中,只讓他的眉頭一跳!連忙朝中堂大人看去,只見中堂大人非任沒有惱怒,那眉間反倒是閃過一絲笑意。難道是看花了眼。
“中堂大人,若加藤僅為衣食無憂,又豈需來天津?縱是留于東京,露國人亦不會為難學者,前往仁川,東北亦可衣食無慮。”
確實如此作為一名學者的加藤弘之,無論是在任何地方,即便是在西洋他也無需為生計煩惱,若僅是為了生計,完全不需來天津。
“但加藤卻來到了天津!”
加藤弘之的話聲落下時,李鴻章撫須問道。
“哦,這是為何?”
“加藤之所以來天津,是為東亞之未來,是為中堂之未來!”
重新坐下的加藤弘之看著李鴻章侃侃而談起來。
“日本開化維新雖為露國入侵而斷,可其于大人而言,仍然有可借鑒之處,如日本實施地稅改革,雖對百姓極盡壓榨,以至大量自耕農破產,淪為佃農或流落城市,可以說其行全是強兵而民疲,但并非不可借鑒。日本之維新所求在于“富國強兵”,;而大人之洋務首重“求富”,是因中國“歷經搜刮”已經“商困民窮,勢已岌岌”了,然一味強兵勢必疲民,而一味求富,勢必弱兵。日本以小國而求強國,以小搏大,自是不自量力,因此方才有今日亡國之事。而大人一味求富以至弱兵,由此才有遼東之敗!”
想起北洋陸師于遼東慘敗,李鴻章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若非如此,他又豈會在戰事方一結束,便開始重組天津武備學堂,操練新軍,另一方面又委袁世凱于浙江操練新軍,淮軍的慘敗著實讓他大為震動。
“雖說中堂大人自領政后,速修鐵路、加辦工廠、編練新軍,大人之成就更為世界所矚目,縱是身處東京亦聽聞中堂之名,然于加藤看來,大人所修鐵路、所辦工廠,所練新軍,不過盡是無根之萍,全不足為懼!”
李鴻章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修鐵路辦工廠練新軍,這可都是過去幾個月來他辦的事情,本國人也好,西洋人也罷,就是東洋人,個個見著自己也是兩字“佩服”,怎么到了加藤這里完全變了樣子。
“如若中堂大人,是尸位素餐之輩,自然無須聽加藤所言…”
覺察到李鴻章神色變化的加藤弘之話還沒說完,便被張佩綸出言打斷了。
“大膽!豈有此理…”
不等張佩綸說完,李鴻章卻一伸手對加藤弘之說道。
“說下去!”
加藤弘之便繼續高談闊論:
“其實,加藤所想說的話非常簡單,中堂大人,修鐵路、辦工廠,練新軍,都是為了富國強兵。可加藤只有三個問題請教大人,這鐵路他日何人修建?工廠何人管理?新軍官佐來自何處?難道依如過去一般,全是辦成衙門般?如此,又豈是求富求強之道?”
接連幾聲反問。如同石破天驚般震動了李鴻章和張佩綸等人。李鴻章坐在椅子上,斜瞇著眼睛,將眼前這個日本人刮目相看起來,過去他不是沒有接觸過日本人,那些逃到中國的日本人。所圖的不過只是一片棲身之地,所謀的不過只是衣食無憂,他們一個個的拍馬屁都還來不及,又有誰說道過真話?
辦洋務和辦其它事一樣,歸根到底要用人。辦了這么多年的洋務,對于用人擇才,李鴻章可謂是體會頗深,只有用對了人才能辦成否,否則只會前功盡棄。雖明知這一點,可論及用人的魄力。李鴻章依然不如唐浩然,他唐子然能讓剛畢業學生去修一座橋,一條路,一座樓,甚至一座工廠的經理。但李鴻章卻做不到,不是因為不行而不能,因為在北洋這個體系中,所有的一切都要論資排輩,就像他有意讓加藤弘之主持大學,眼下卻只能讓其于大學中任教一般。不是行,而是不能,必須要照顧所有人的利益。
“哦,那你說說。本部堂該怎么辦?”
“文明開化是基礎,無論是修鐵路也好,建工廠也罷,練新軍也行,最終都是人去辦,需要工程師去修鐵路。經理去管理鐵路,軍官去主持新軍,歸根結底還是還是要靠教育,必須先辦教育。…辦教育無非三個方針,一是普及初等教育,以提高一般國民的文化知識水準;二是本著少花錢多辦事的方針,少而精地創辦高等教育機關,以培養工業化的指導者一類高科技人材,三則通是過教育特別是技術教育,迅速消化、掌握從歐美先進國家攝取來的科學技術成果。”
加藤弘之并沒有專注的侃侃而談,而是不時的觀察著李鴻章,見他一副認真聆聽狀便接著說道。
“而今日之中國既有北洋大學之高等機關,又有醫學、電報學堂等技術機關,然而卻全無中小學,現代教育的各級學校有其不可間斷的連續性,如果沒有好的小學,就不會有好的中學;沒有好的中學,就沒有好的大學。而大人今日所辦的教育連一所小學,一所中學都沒有,又談什么“盡取西洋之精華為我用”,所以,加藤才不敢受大人之邀,往無根之北洋大學堂任職!”
說來說去,加藤弘之并沒有給李鴻章一個解決的問題辦法,而是談到了他最為熟悉的教育上。雖是如此,李鴻章仍是一副受教狀,但卻是半晌撫須不語。
“加藤先生有所不知,我中國科舉制度已有千年,既是學生與學堂中就讀,其亦心不在校,而在科舉,非是中堂大人無意辦學,而是無人愿上新式學堂。”
張佩綸的一句話道出了李鴻章不辦新式教育的原因,和洋人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他又豈不知道教育才是強國之本,可不在于他不辦教育,而是辦了也沒人上,當年選派幼童留美時,縱是許下回國不用科舉便能做官的諾言又有幾人愿往?而且幼童回國后,因其非科舉出身更于官場受制于人,其任用更是受到種種限制。
現在就是那北洋大學啊!那些個生員沒準還尋思著赴科舉,若非是不少人從局勢中看出來,這朝廷的科舉縱是考上了也沒有委任之機,他們又豈會安心于校中學習…想到這,李鴻章不禁冷冷一笑,若是當真還有校中生員往京城赴考,那便直接開除了事,令其于這直隸再難立足!
在李鴻章的沉默中,心知于中國推行新式教育阻力極大的加藤弘之便直接說道。
“阻力大也要辦,可關鍵在于怎么辦!”
聲音微微一揚,加藤弘之將視線投向李鴻章。
“大人所慮者,無非就是新式學堂辦立后,無人就讀,還有便是就讀后畢業后,無處著身,于官場中倍受排斥!”
略微點下頭,李鴻章并沒有說話,而加藤弘之卻接著說道。
“其實。這都不是問題,沒有去上,直隸官員又豈止千人,中堂大人盡可直接令其子女孩孫往天津的新式學堂就讀即可。如此一來又豈愁生源不足?”
加藤弘之的建議只讓張佩倫眼前一亮,而李鴻章更是微微心驚,對于張佩綸來說其看到是如若官員子女盡入新式學堂,那新式學堂必為百姓所接受,而于后者來說。他想到的卻是史書上的一個名詞“質子”。
“加藤,本部堂行事光明,又豈能攜人子為質子!”
一聲沉喝從李鴻章的嗓間發出后,張佩綸這才意識到加藤弘之的建議中隱藏的暗質之意,大家可都不是傻子,若是大人以官員子侄為質子一事傳出,那這北洋可真就…
“中堂大人誤會我的意思了!”
一見李鴻章惱怒起來,加藤弘之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誤連忙解釋道。
“學堂可設于直隸、山東、河南府縣,其絕非是以人子為質,而是為了…中堂大人可知道。日本開化維新之時,選派留學生首先要求以藩士子女中挑選,如若新式學堂畢業者,盡是官員子侄,其進入官場后,又豈會遭到排斥、擠壓?”
在一個東方傳統國家中,只有這種“裙帶關系”,國家才有希望,如果學習西洋文化的不是官員子弟,他們就無法得到官場的支持。更會于官場中倍受排擠,也正因如此,當初日本才會首先于貴族藩士中選派留學生,因為他們更容易受到重用、不會受到排斥。而相比之下。當年中國選派的留學生,卻完全是普通人家子弟,其于官場之中無人照料,加之學習為士大夫所排斥的西洋知識,受其擠壓也就自然之事。
稍一思索便想通其中環節利弊的李鴻章,只覺眼前一亮。唐浩然之所以重用剛畢業的學生,是因為東北系草創,全無各種裙帶關系,而他不能是因為北洋內部復雜的裙帶關系,方才無法人盡其中,如若其學堂中學生盡為北洋子弟,用之,他人又豈會拒之?
裙帶關系也是關系,如此一來辦起事來,非但事半功倍,甚至過去許多阻力亦將得已消除,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又把三省的官員利益與北洋衙門捆綁于一體。
“大人,您決定用加藤了?”
在加藤弘之離開之后,見李鴻章將衙門附近的一處宅院送予其,便知此人將入北洋幕府的張佩綸反問一聲。
“嗯!”
輕輕點了一下頭,李鴻章并沒有說話,而是默默的端著茶杯,似乎在思索著什么事情,那眉頭時皺時松。
張佩綸便把聲音微微壓低:
“大人,這小學校確實可于府縣設立,然而如中學者,當今何有中學之師資,以佩綸看來,也許可考慮將中學設于天津,如此方可使師資不至減弱,亦能令學生有所成。”
張佩綸這兩句輕細得只有李鴻章一人聽得到的話,卻如千鈞炸雷的在他的耳邊響起,只使他為之心跳血涌。他本想大聲斥責一句“狂妄荒謬”,但他看出張佩綸完全是一片好心,或者說完全是因為他是家人,方才會這么說,說到底他的這番話,為的還是李家的利益。
將中學設于天津,無疑是將那些年歲稍長的官員子弟,作為“質子”留于天津,當然名義上沒有任何人會這么說,就像張佩綸所說一般,這是因為師資不足的原因,這么大的中國又有幾家書院?有比天津更合適的地方嗎?
“相比地方,對洋人排斥非常,天津作為開埠之城,士民早已習慣洋人,且又有日本逃難學者云集,于天津設立中學,其可就近就讀專業學堂,就近就讀北洋預備學堂,如此一來豈不有利于育才!”
面對張佩綸的建議,一時間雖明知其利,卻又難以抉擇的李鴻章采取回避的態度,不予回答的說道。
“今日天色已晚,我看此事還需重長計議!”
雖說張佩綸學的并不是是帝王之學,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現在中堂還是有所顧忌,也正是這種顧忌,使得若非是唐浩然把臉皮撕破,用一招“議政”把中堂,把各位大人逼的沒有了退路的話,否則大家伙恐怕現在還做著大清的忠臣,還是依如過去一般,任由朝廷掣肘,而全無任何抵擋之力,現在看似沒有了朝廷掣肘,可大人卻依然在人臣與梟雄之間搖擺著,于是便加重語氣說道。
“大人可知為何東北上下一心?為何東北軍官甘愿為唐氏赴死,雖說軍律相束,可除軍律外,其于朝鮮設立之學校,豈有一所不由唐氏出任校長?如此師生之情,又豈是上下之情所能擋?自古以來又豈有學生叛出師門,自甘愿為師而赴義者,又豈之萬千?”
(無語現在在鄉下禁燒,一天二十四小時吃住于鄉鎮,以至每天只能一更了,希望大家能夠理解,淚奔了…盡量爭取不至斷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