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八督,于“我大清”的官場上指的便地方的八大總督,直隸、兩江、湖廣、兩廣、閩浙、四川、陜甘以及云貴,其中地位最高者自然是直隸總督,尤其是打從直隸總督兼起北洋大臣,權勢更重,至于兩江總督,則因為其稅賦重地,加之兼南洋大臣,其權勢只比直隸總督稍遜,而湖廣大總督其地位卻是稍遜。
天下第一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原本位列直隸總督之后,各督排名第三的湖廣總督,便開始挑戰起這一“稱號”來,不過這兩年湖廣確實有挑戰直隸的本錢——自張之洞出任湖廣總督后,便于湖北大興洋務,漢陽鐵廠、兵工廠、武昌造船廠、大冶鐵礦、湖北官紡局、湖北生絲局以及湖北船政局,甚至就在年初,因為湖北煤質不堪煉焦的原因,更與兩江總督合作,于淮南九龍崗探得煤礦。
正是得益于一系列官辦工廠的興盛,對使得湖北隱隱成為舉國洋務領袖,加之年初時,因湖南推行煙土專賣,藩庫收入激增下,作為湖廣總督的張之洞更是開始自修皖省的煤礦鐵路,以保障他日漢陽鐵廠用煤。
借著朝廷的支持,這位曾經的北清流領袖,憑著湖北洋務所成,似乎正在一點點的挑戰著李鴻章的地位,至于那“天下第一督”,于湖廣總督府間眾人看來,更是非張之洞莫屬。
可就在張之洞雄心勃勃的操辦著湖北的新政,同李鴻章一爭高下時,朝鮮統監唐浩然起兵造反的消息,隨同他的電報一同傳至了湖北,傳到了武昌。
“自今之后,國家諸事皆由香帥與地方總督議處,浩然自當還兵,朝鮮之兵絕不入關內半步,如若不然,浩然唯一以朝鮮十萬雄兵。兵逼京城,以清君側…”
張之洞坐在牛皮太師椅上久久地凝視著這剛剛收到的電報,胸中的怒火在一陣陣灼熱地燃燒。它炙烤著他的心,令他憤怒。令他委屈,也令他痛苦!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電報盡然出自唐浩然之手,這恰恰是張之洞最為惱火的地方,可以說。正是他張之洞一把把唐浩然帶進了官場,兩人雖無師生之情,可卻有著半師之實,雖說當初借口把唐浩然支離了湖北,可張之洞卻從不掩飾對其的欣賞,甚至在其主持朝鮮時,更是言稱其有有治國安邦大才,可惜屈于外藩。
每每念及此,張之洞都會暗自后悔,若是當時留他于湖北。沒準…可這世間又豈有后悔藥可吃 而在張之洞為其可惜之時,不料就是這個人,今天居然說反便反了,這幾乎等于狠狠的甩了一個耳光在張之洞的臉上!
畢竟,兩年多來,張之洞十數次為其張目,對其欣賞可謂是世人皆知,可誰曾想,他說反便反了,完全沒有一絲顧忌。縱是吳三桂亦是忍耐數十年,而他區區兩年之功,便想以一地而下舉國。
但這不是最惱人的,真正令人惱火的卻是其用一紙通電把“天下八督”都扯了進去。以離間疆吏與中樞間的信任,扯上其它人也就算了,偏偏卻扯上了自己,這如何能不讓張之洞心惱,在他看來完全是忘恩負義之舉。
忘恩負義如此,又豈能為人所信!
“唐子然…”
冷哼一聲。惱怒非常的張之洞只覺胡須微顫,若非控制得當,只怕那茶杯都摔了出去,而桑治平瞧著這一幕,卻只是半閉著眼睛,并沒有說什么。現在還能說什么呢唐浩然不僅反了,還用一紙通電,把若大的中國八位封疆大吏都扯了進去。
曾身為清流領袖的張之洞又豈不知道,或許現在朝廷會因一時之急,而會對此視而不見,可待這一關過去后,勢必會有言官借此彈劾,言官彈劾又豈需任何實據,只憑幾句傳聞之辭,便給別人定下罪名!更何況,他們還有這電報可作實據!
這唐子然不是存心要把大家伙往絕路里整,往死路里推!
外放地方的十幾年來,雖說當初朝廷外放自己是為分地方之權,借清流鉗制咸同軍功疆吏,可外放地方后,張之洞早已經由當初的清流化為疆吏,所考慮的自然是自己的權力,這疆吏之權全不同于京官兒,京官清貴,可疆吏…想成就一番事業,還是要到地方上!
雖說多年來對朝廷忠心不改,可并不意味著張之洞會迂腐到拿自家身家性命去驗那個“忠”字,甚至他不可能如曾文正公一般,任人欺凌,曾文正公的遭遇已經讓人心寒了,如若將來有言官彈劾,朝廷再無端羅織罪名。
那樣的話…非但個人身家不保,甚至可能禍及家人宗族。而這一切正是唐浩然的一招“八督議政”所致,這那里是什么“議政”,分明是逼朝廷對八督下手。
唐子然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呢 張之洞真恨不得將他揪到面前來當面質問,同時狠狠地扇他兩個耳光!以泄心頭之怒,這也難怪,任誰的身家性命被其它人壓上了桌,都會如此惱火。
“大人,這八督議政,倒也全非妄語,如若這國家大事皆由八督議處,這天下之事,恐怕也不至如此!”
桑治平于一旁隨口說了一句,若是說過去,他對唐浩然是欣賞,那現在怕有的只是佩服了,過去他只道唐浩然有才而無謀,全不知官場變通,而今天,他卻看到了唐浩然有謀的一面,別的不說,單就是這“八督議政”就開古之所未有,縱是朝廷忠臣聞這四字亦會心動連連,原因再簡單不過——權力!
天下八督看似位極人臣、風光無限,可謂是疆吏之首,可實則卻又受各方牽絆,地方上有刺布政使等衙門牽絆,朝中非但有軍機處制衡,亦有言官彈劾,可謂是每辦一事皆是如履薄冰一般,縱是有“天下第一督”之名的李鴻章,亦是小心翼翼,生怕越雷池半步。至于張之洞,雖說于朝中有靠山相依,可亦需小心謹慎,以免受其害。
可今天。唐浩然的一招“八督議政”,卻從根本上扭轉了,重中樞而輕地方的現實,從而奠定了地方對朝廷的上風,而如若“八督議政”成真。八督亦可憑以地方做大,又豈懼朝中之權,又豈會在意言官彈劾,在意朝中非議 權力!
空前膨脹的地方之權,如何能不讓人心動 權力的誘惑對任何人都適用,尤其是對于欲創一番事業者而言,其對權力的渴求更超于常人,縱是眼前的香濤怕亦無法拒絕這份“厚禮”吧!如若天下八督中之半數為“八督議政”所引,放眼天下現下誰人又會去平定他唐子然!
朝廷對八督的顧忌在于八督集軍財于一身,如若“八督議政”。這八督自不會冒自家實力有損的風險去平定他唐子然,如此一來…沒準到時候,朝廷對他怕也只有招安一途可走了!
子然啊!
內心佩服著唐子然的手腕老辣之余,看到機會的桑治平自然不愿錯過這一機會,或者說,作為張之洞的幕僚,他自然需要為幕主的利益而謀劃。
“八督議政、八督議政…”
念叨著這個詞,心驚肉跳之余張之洞的內心深處卻又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來,一方面他固然惱怒唐子然的“背叛”,而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去面對這“議政”帶來的誘惑。
如若當真實施“八督議政”,那這朝廷之事,豈不會任由八大總督議處,至于那朝廷又豈還有今日的獨斷專行!
縱是清流出身。這些年的疆吏也使得張之洞亦深感朝廷、言官牽絆下,事事難為之困,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開始體諒起李鴻章來,同情起他這些年的苦心維持來。
可如若朝廷再無獨斷專行之權,言官彈劾又有何懼,甚至…就在張之洞撫杯不語時。桑治平卻看到了他的猶豫。
“大人,直隸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瀚章、閩浙總督卞寶第、四川總督劉秉璋、陜甘總督楊昌浚、云貴總督王文韶,”
此時桑治平甚至未提七督之字,而只是一一道出這七人之名,每當他提及其中一人名字時,張之洞的眉頭便是一皺,
“天下總督,系出湘淮!”
這句話倒非虛假,這七位里頭,李鴻章自然為領,其兄李瀚章素以其為首,劉秉璋亦是淮軍名將,而王文韶雖出自湘潭可卻受李鴻章舉薦之恩。至于劉坤一、楊昌浚則為湘軍老將,這天下八督中也就是自己和閩浙總督卞寶第是清流言官出身。
換句話來說,這八督里頭的,若是李鴻章心生異心,那這天下…世上人本是良莠不齊,為官者亦是各懷心思,所謂之忠心耿耿,不過只是言語。如若八督各生心思,現下縱是朝廷亦也拿大家沒辦法。
且不說其它人,單就是他閩浙的卞寶第,不正因船政經費被挪用一事,正與朝廷不滿之中,而若是到時候,他張之洞逆流而動,只恐怕將招天下相攻,那又豈是他張之洞所能擋,權衡利弊之時,張之洞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天下八督,唯大人與閩浙總督出身清流,而劉坤一、楊昌浚雖于朝廷忠心耿耿,然湘軍老將皆曾見曾文正公所遇,今日杭州者倡“興漢逐滿”,子然亦與朝鮮言“漢滿平等”,倡“八督議政”,兩相呼應,朝廷焉能不起疑心”
桑治平的話讓張之洞越發的沉寂下來,這恰恰是他最擔心的地方,如果朝廷待到平定子然之亂后,再行秋后算帳,到那時又該如當難道非要到禍事臨頭時方才…到那時,縱是有心相抵,恐怕亦無力相爭了。
與其待到禍臨已身時,再行選擇,不若…可,如此又豈是忠臣所為就在猶豫中大簽押堂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香帥,朝廷的旨意下來了!”
堂外的話聲傳來時,趙鳳昌緊跟著便走了起來,雙手將電報呈給張之洞,接過電報只是略掃視一眼,他的臉色便是一變。
“香濤兄,怎么了”
眾人無不是驚訝的看著張之洞,顯然朝廷那邊是有旨意下來了,難道…眾人的心底頓時暗叫不妙來,難不成那請罪的折子上錯了 “朝廷加封老夫為太子太保!”
什么!
桑治平、趙鳳昌兩人的臉色無不是猛然一變,大人請罪的折子換來的卻是一個“太子太保”,這如何不讓人心驚,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兒。
“好啊,好一個薦之無罪,好一個多年苦心國事,好一個太子太保…”
接連幾個好從張之洞口中道出時,他那張面上卻全是委曲之色,而令他最為委屈的是,朝廷怎么竟然也會看他,難道朝廷就不知他的忠心嗎如若自己為當年舉薦唐子然的事上折的請罪的折子,換來的的上諭,是毫不留情的訓斥,甚至是令其“戴罪報效”,他亦會欣然接受。在張之洞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是作臣子的應受的責難。
可現在,在朝廷非但沒有嚴旨斥責,反倒是千方安撫,全如當年康熙平三藩時安撫王輔臣一般,難道于朝廷看來,這大清國的八大總督,都是當年首鼠兩端的王輔臣嗎他張之洞就是今世的王輔臣嗎想到史書上的那位“圣祖”,所謂“完人”背后實則一個過河拆橋、背信棄義的行家里手,想到王輔臣的遭遇,張之洞又豈會心安又豈會不心涼 這樣想來想去,一陣揪心之痛只令張之洞頭暈目眩,手心直冒虛汗,終于癱倒在太師椅上。
而桑治平、趙鳳昌一看大人昏倒后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連忙嚇得叫道:
“香濤兄!”
兩人喊了幾聲后,張之洞睜開了眼睛。
“香濤兄,您不舒服”
桑治平捧起張之洞的左手,在他虎口處略微用勁壓了一下。
“好過點嗎”
張之洞輕輕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
“把電報發予其它各督!現在就發…朝、朝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