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八年五月初的一個傍晚,燃燒了一天的太陽垂掛在西邊的地平線上,落日的余暉燒紅了遼闊的遼東大地,紅彤而又泛紫的晚霞顯得極為凄艷。
靜謐的原野青翠的山岡寧靜的河流,構成了一幅秀美的田園景色。轉眼間,一陣車鳴馬嘶轟轟隆隆,這一派祥和的田園美景被打破了。
土路上田野里山坡上,到處是一隊隊一坨坨灰乎乎灰撲撲的軍隊,蜿蜒地背著太陽,向西北方逃去。這是一支一眼望去便知吃了敗仗的隊伍,沒有所謂的隊形,連同組成隊伍的兵勇亦沒有一絲生氣,耷拉胸前的腦袋沉重得抬不起來,往日那種得瑟的勁頭早已沒了蹤影。
甚至就連同那單響的毛瑟槍,這會在他們手中似乎也成了一種多余的負擔,背著的扛著的挎著的,姿態各異隨時是一副要丟掉的模樣。
襤褸不整的號衣上滿是泥土血漬,使沉悶中更顯出萬般疲憊。往來馬蹄卷起的塵土吞沒了三三兩兩的兵勇。卻沒人躲閃,只是麻木地向前挪動著。整個隊伍中彌漫著一股令人沮喪的沉沉死氣。
遼東廣袤的大平原上,到處都涌動著這股潰敗的潮水。
一匹沾滿泥土戰馬在官道上奔走著。騎在馬上的是毅軍后營都督馬玉昆,此時他蜷縮在馬鞍上,呆呆地望著身旁如潮水般滾動的潰兵,此時他的心里苦澀,頗不是滋味。
敗了!
敗的居然如此利索,在得知旅順口被襲戰的消息后。駐大連灣的他曾試圖組織步營奪回旅順,可在旅順炮臺的轟擊下,四營馬步隊居然不擋朝鮮軍一擊,完全不是其對手,若非他見機的早。及時將隊伍撤下來,沒準的連這些人馬都丟在旅順。
夕陽下,被落日染成一片金黃的平原在他眼底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背景,并未給他那顆傷痛的心以多少慰藉。
戰馬緩緩地行進著,馬玉昆仍是呆呆地坐在馬鞍上,一言不發。一旁的部下看上去有些坐不住了。今天一上路。大人的情緒就極低,大家伙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一時也找不到恰當的話來排解他那顆被痛苦憤懣緊緊纏繞的心。現在,見大人還是打不起精神,一旁的部下忍不住找話。
“大人。遼東這地方雖說地處關外,可這景也是挺美的啊。這兒雖比不上咱們老家那邊,可倒勝在地廣人稀,小的沒旁的想頭,將來能在這墾上幾千畝地,倒也知足了。”
沉默,劉錦發的話換來的依然是馬玉昆的沉默,若是在平常。沒準他已經笑了起來,說什么別說幾千畝,縱是萬把畝地。想墾不也就墾了。
“哎,小的就是想不明白,大人,您說這么肥的地方,咋就這幾年才開始有人種地,尤其是奉天那邊。方園幾百里都是荒地,大人。您說,將來咱們能像朝廷呈個請。在那開上幾萬畝田不?”
還是沉默。
周文德不禁也有些尷尬。以往大人可不是這樣。別看大人瞧著像只惡虎,可對大家伙,尤其是鄉里出來的下屬,那從來都是極為親近,大家說起話來,也素來沒有什么顧忌,若是說劉錦發說話是為了自己,而周文德提得引子卻是為了大家伙,千里當官只為財,若是能在這里開出十幾二十萬畝田,大家伙分分,那日子可就不愁了。
可現在,不論下屬說什么,馬玉昆卻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頭,大人將四營步馬隊交給他,他非但沒能奪回旅順口,反而丟了一營半步馬隊,甚至就連同大連灣也丟了,這事兒…如何向大人交待?
就在馬玉昆思索著如何向大人交待的時候,那邊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報…”
卻見騎著馬的傳令兵沖了過來,跳下馬跪在地上說道。
“大人,我們在前面的村子里碰到姜總兵一行!”
“什么?姜大人在那?”
馬玉昆一聽找到姜桂題了,連忙急聲問道,這旅順口到底是怎么丟的,丟在誰手里的,直到現在他也就只是從潰兵那里得知朝鮮軍打下來的,至于朝鮮軍怎么到的旅順口卻是眾說紛紜。
“快,快領我去!”
“荊山…”
一見著馬玉昆,姜桂題那張滿是胡須的臉上便是一熱,他的身邊除了十幾名親衛再無他人了,換句話來說,老大人交給他的四營兵,他全都丟在了旅順/
“翰卿,這,怎么會如此!”
瞧著眼前狼狽不堪,渾身只穿著件破舊的民衣的姜桂題,馬玉昆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人雖說是個不識字的粗漢,但卻武勇非常,又豈是膽怯懼戰之人,怎么此時會這般的狼狽。
“荊山,我,我…”
姜桂題半晌卻是沒能說出話來,那張老臉更是憋的通紅,直到再次跳上馬,走了差不多小半個鐘頭后,在馬玉昆的再三追問下他才道出原因來。
“那朝鮮軍行的是詭計,他們先派一隊精兵偽成水師,混進了旅順口,然后乘夜奪城,奪炮,等到咱們知道的時候,這旅順口和炮臺差不多都被他們奪下來了,奪了旅順口后朝鮮軍就直接乘船進了港,炮臺讓人家占了,沖著兵營接連就是幾十炮,還怎么打?”
雖說性格耿直,可姜桂題卻并沒有說實話,實話很簡單,旅順口的五營慶軍之所以不戰而降,倒不是因為炮臺被奪占,而是因為官佐不在營中,與平素一般,官佐皆留宿于旅順城內而非宮中,在旅順遇襲時,城中的官佐只是急于逃命,至于群龍無首的兵營自然被朝鮮軍輕易奪下,甚至更多的步營官兵卻是在遭到炮擊后,立即向后半島腹地逃潰。
雖說心知姜桂題話中有隱瞞,馬三昆倒也沒有追問。畢竟大家都是出自慶軍,有些事情還是裝作不知的好。
“留得性命就好,留得性命就好,這朝鮮軍實在是奸詐非常,今日之敗。非我等戰之罪,實在是…”
實在是朝鮮軍太過奸詐,是他唐子然太過無恥!
是了,就是如此!
“好了,不說這好了,咱得趕緊撤過去。把消息傳給中堂大人,得讓朝廷急時應對,這唐子然一舉而下旅順,這小子心太野了!保不住,他回頭還想奪劉公島也不一定…”
遠在朝鮮的唐浩然。若知道會有人覺得自己會奪劉公島,定會哈哈大笑起來,對于劉公島,至少暫時他沒有任何興趣。
“拿下旅順了?”
“旅順大連灣,都拿下來了!”
在李光澤激動的話語中,唐浩然卻接過電報略微掃視一眼,而后便吩咐道。
“好了,是時候去見一見那位總領事了!”
因為保密的關系。唐浩然一直都沒有同英國總領事見過面,只是通過外務部進行過某種試探,而到的回應雖說有些模糊。但那位總領事卻表示了某種程度上的對統監府的“支持”,而對于唐浩然來說,他需要的是用勝利去令英國站在自己的一邊,而不是站在滿清政府的一邊,至少,能令英國人保持暫時的中立。再不濟能令英國人在未來的一兩個月內,都陷于爭持之中。從而為自己贏得時間。
也正因如此,唐浩然才會選擇同朱爾典這位英國駐朝鮮總領事見面。因為統監府接管朝鮮外交權的關系,各國駐朝公使或領事館都由漢城遷往仁川的關系,唐浩然甚至提前一兩個小時便來到了仁川,只為了這一次會面。
“把旅順的火炮拆下來一部分,用于加強仁川炮臺的防御,還有,大連灣炮臺的火炮,也可以拆一部分,仁川鎮海灣,都需要火炮…”
在前往總領事館的路上,唐浩然對身邊的隨員吩咐道,盡管旅順未來將會成為艦隊的泊地之地,甚至在唐浩然的計劃中大連亦將成為“東北總督府”所在,但是他卻無意加強兩地的防御,至少現在無意加強防御,兩地的炮臺太過于落,即便是加強,亦應該用新型速射炮迫擊炮以及機槍,畢竟根據歷史上的經驗,旅順大連兩地的炮臺所需要的并不是重炮,而是在炮臺的四周修建機槍碉堡和一條環狀防御壕以用于防御步兵的進攻。
至于舊式的大口徑架退炮,可以調整一部分到仁川以及鎮海灣,以加強兩地的對海防御能力。實際上,相比于旅順口,現在仁川更需要旅順的岸炮用于防御海上襲擊,畢竟北洋水師隨時都有可能從臺灣撲來…
十幾分鐘后,在英國駐仁川總領事館中,相比于的唐浩然的熱情,在熱情的接待之后,作為駐朝總領事的朱爾典卻是驚愕的看著唐浩然。
“你,你,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朝鮮與英國并沒有所謂的邦交關系,英國一直承認中國為朝鮮之宗主國,英國在朝鮮僅派總領事駐扎漢城,并直接受駐華公使管轄。由于列強對朝鮮窺視已久,不滿中國對朝鮮的宗主地位,而過去袁世凱外交之專橫,導致日俄美等國與袁世凱關系進一步惡化。只有英國與袁世凱關系密切。時英國總領事貝德祿禧在明等與袁世凱都關系甚好,而唐浩然統監朝鮮后,斷然收回朝鮮外交權的舉動,雖說得到北洋的支持,以軍力優勢迫使日本作出讓步,但實際上,卻得到英國的諒解,英國總領事館首先從漢城遷入仁川英租界,從而標志著英國的支持,當然這如英國支持中國的宗主權一般,亦是出于英國自身的利益考慮——籍此確保英國在朝鮮的利益,英國不會接受日俄美等國控制朝鮮。
正得益于英國將朝鮮視為清國一部分,從而確保自身利益的做法,其對唐浩然所推行的加強控制朝鮮的政策助力也甚大。而去年升任駐仁川總領事的朱爾典也就是在這一時期與唐浩然相識,而朱爾典本人亦對于朝鮮主持“新政”的唐浩然充滿期待,認為其是李鴻章之后,東亞最偉大的人物,亦是未來最有可能左右東亞局面的人物,如此一來,在兩人的互相結交下自然彼此成為其密友。
這會朱爾典一聽其居然起兵“清君側”又如何能不心驚,他怎么也無法相信,唐浩然居然敢用幾萬軍隊去挑戰擁兵百萬的清國,以至于那話聲甚至因為過于緊張而略微輕顫。
“現在,我的部隊已經奪下了旅順以及大連灣,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十萬精銳已經越過鴨綠江,向遼東腹地發起進攻…”
這話說的是半真半假,所謂的“十萬精銳”不過只是號稱,至于越過鴨綠江也是事實,但真正的事實是,第一師并沒有從陸地進攻,而是利用海路發起進攻,在北洋水師調回重新掌握渤海灣之前,充分利用海路的便捷,以爭取在清軍反應過來之前,控制遼東,掌握戰場的主動權,當然更重要的是用快刀斬亂麻之勢,結束關外的戰斗,從而直逼京城,以結束這場戰爭。
“什么!這怎么可能!”
驚訝的睜大眼睛,朱爾典盯著唐浩然,似乎是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對于旅順他并不陌生,在許多海軍軍官的眼中,那里幾乎等于遠東的“直布羅陀”,現在那里居然被他奪下了,他是怎么奪下那座要塞。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嗯…”
看了一下懷表,唐浩然笑看著朱爾典,他很喜歡從其臉上看到這種震驚的神情。
“兩三個小時后,我的朋友,你就會接到北京發來的電報,電報中會提及這一切,而我,我的朋友…”
話聲稍稍一頓,唐浩然盯著朱爾典,用略為低沉的語氣的說道。
“現在,對于你,以及英國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是幫助北京嗎?”
在這一聲反問之后,唐浩然徑直走到窗邊,朝著工業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著朱爾典說道。
“我的朋友,什么才是最符合英國遠東利益的?現在日本已經無力阻擋俄國的腳步,在遠東,清國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但是我的朋友,不要忘記我只用幾萬人,就撕碎了這一切,那么俄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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