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洋大臣行轅中,李鴻章不緊不慢地端茶杯唱上一口茶,大廳中靜得連那茶水下咽的咕嘟聲都清晰可聞。待那日唐浩然拜見他之后,這幾日他一直在看著,看著那唐浩然如何差人選人,他之所以無意會任其差員,倒不是因為唐浩然是差人是奉旨而行,卻是因為想看清楚唐子然的用人之道。
為官首在用人,對唐子然身邊的幕僚,他倒了打聽過,一個補官兒、一個屢試不第的書生、六個同文館里的學生、一位海軍衙門中的通譯,嗯,還有一位公子哥兒。這幕中似乎沒有什么英才。
自己可是把北洋的大門敞開了,他又會如何選人?
“他差了多少人啊!”
放下茶杯,李鴻章甚至連眼簾都沒抬,依然微閉著。
“回荃帥,武備學堂那邊,他并沒差旁人,只要了商德全、吳鼎元、孔慶塘、滕毓藻四人…”
張佩綸的話聲一落,李鴻章的雙目便是一抬,那眉頭更是一蹙。
“可是留德那四人!”
“正是那四人!”
一聽是那四人,原本看似氣定神賢的李鴻章,臉色頓時變化無常起來,他站起身,面上似又流露出不舍,亦流露出心惱之色。
“可知他四人…”
話到嘴邊,李鴻章的眉頭猛的一擰。
“此四人皆是知恩不報之輩,他日必不可大用!”
一句話,便斷了四人的前程,不過是稍一聯想,李鴻章便知道,若是四人不賣身相投,唐浩然必不知他們四人之名,畢竟他們不過是剛剛回國,他們之所以投奔唐浩然,顯然是因為一個原因——遭受冷落,心生去意。
可他們又曾體諒老夫之苦?這淮軍中關系錯亂,便是自己任用諸員,亦需反復考慮,老將們的情面、鄉佬們的情份,如此種種,豈是人所能斷,可他們卻全不知老夫的之苦!
想到近日為他們謀劃出身時的種種,李鴻章豈能不惱。
“荃帥,要不然,咱們便把唐浩然的請給回了!”
“不用,他要什么人,都給他!”
李鴻章沒有片刻猶豫,如果說先前是心惱的話,這會他反倒平靜了下來。現在朝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既然他要人,那便給了他,更何況那日已經許了他,而且,現如今,他必須擺出一副“公而無私”的模樣,就如當年辦電報一般。今天的公不過是為了明日的私。現在他必須要忍下這口氣。
“不過只是幾個學生罷了!幼樵,你派人去給他們四人送個儀程,叮囑他們,到朝鮮后,在為朝廷盡力!不負朝廷栽培!”
“荃帥!”
先是一愣,旋即張佩綸便明白了岳父的用意,這不是在收四人之心,而是在埋刀!那刀子,有一天早晚會落到四人身上。
無論如何,這四人的于官場上的晉身算是完了!
接著他又將唐浩然所要的人選一一道出,四個武備學堂的留德生,三個水師學堂的學生以及洋師馬吉芬,一共八人而已。雖是有些可惜,但李鴻章在思索片刻后,還是決定把這些人交給他。
“那唐子然,現在在忙什么?只要這幾個人嗎?”
這會,李鴻章倒是有些好奇,原本他可以都做好打算,讓唐浩然挖出兩三百號人的,這練新軍,可不是幾個人便能辦成的,可未曾想他只要了這么幾個人。
“荃帥,他要幾個人倒是沒什么,自荃帥設幕開府,府中英杰豈止百千,自武備、水師兩學堂開辦以來,育成英才豈只萬千,”
恭維之時,張佩綸又提出了他擔心的地方。
“可我想的是,這唐子然做出遠超他人意料,他奉旨點員不過十人,聽說現在,他已經開始在軍械局那邊談恰軍械一事了,換句話來說,他似乎不準備再從咱們這取人了,那,荃帥,他唐浩然是什么樣的心思?他下一步又要干什么!”
下一步…
在海河邊,沿著河堤慢慢的渡著步子,唐浩然與譚嗣同兩人就這般走著,兩人誰都沒有主動說話,而劉四、丁力兩個鏢局出身的護衛則跟在十余開外。
“子然,出發的日程定下了嗎?”
終于,譚嗣同主動開了口。
“二十天后!”
唐浩然點點頭,朝著河中遠處的一艘正噴吐著煙霧,朝著大海的方向駛去的貨輪看了一眼,之所以會那般延遲,原因非常簡單——商德全等四人正在為自己招募隨勇親衛。
“然后直接在大沽港搭乘軍艦!”
二十天后,自己一行人便會到達朝鮮,與袁世凱交接之后,自己便就正式成為一省的封疆之吏了,從而按照自己的意愿推行新政,或者說,為將來的革命積蓄力量。
“哦,”
點下頭,譚嗣同回頭看著唐浩然,語氣認真的說道。
“我不去朝鮮了!”
“嗯!”
雙眼猛瞪,唐浩然不解的盯著譚嗣同說道。
“復生兄,你這是何意?”
譚嗣同這是要放棄嗎?
“子然,你且先聽我說,”
生怕唐浩然誤解的譚嗣同連忙解釋道。
“子然,你去朝鮮,是協辦朝鮮新政,編練駐朝新軍,是為革命積蓄力量,可即便是你于朝鮮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可朝鮮畢竟孤懸海外,若要實施革命,非得有內地支持不可,若是內臺互相配合,他日革命必定事半倍功,我想留于內地,到處聯絡志士,吸引同志加入革命黨,這樣的話,他日弟于朝鮮舉義之時,我等亦可于內陸配合,如此方可推翻滿清!”
在這件事上,譚嗣同已經想了很久,直到最近方才下定決心,不隨唐浩然去朝鮮,留于內地,聯絡志同道合的同志共謀革命。
“復生…”
看著譚嗣同,原本想開口相勸的唐浩然,最終還是于心中長嘆了一口氣,隱約的他能猜出是什么促成了譚嗣同做出這個決定,若是他去朝鮮,不過只是為自己之幕,而以其出身,又豈甘愿為自己之幕?更何況,他于幕中又能做什么?
難道,這就是兄弟二人分道揚鑣的時刻嗎?
或許是環境改變了人,現在的唐浩然更多的是從陰暗處去考慮許多事情。
不過雖是如此,唐浩然倒是覺得譚嗣同的想法確實不錯,他于各地聯絡志同道合之士,以促成革命,倒也是進行革命的必然,至少他日大軍進攻內地時,可以于內地得到一定的助力,而且…內地的革命,沒準能在將來發揮一定的作用,減輕自己那邊的壓力。
“復生,既然如此,那小弟便不勉強你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話,盡可直接派人或發電與小弟,”
心下這般思索著,唐浩然點點頭。
“不過,復生兄,若是有任何危險,到時候,兄可以直接避入朝鮮,以備將來共謀大事,往后,朝鮮就是革命的大本營!”
“我知道!”
譚嗣同笑看著唐浩然,不無認真的說道。
“子然,沒準,我于內地,比你更早起事,這若大的中國,就像你說的那樣,早已呈薪材之境,只差一把烈焰,若是為兄把這把火點了起來,沒準革命的環境也就大不一樣,到時候,弟自然可于朝鮮響應!”
也許吧!
有些話唐浩然不會去說,也不能說,現在民智未開之時,于內陸推行革命,希望是何其的渺茫?自己之所以前往朝鮮,朝去挽回甲午之局外,不正是希望借助朝鮮一地練兵,積蓄數年力量之后,待時機成熟時光復內地嗎?
盡管自己一再強調“啟民智”的意義與作用,可實際上…自己還是把籌碼壓在了軍事上,只有軍事上的勝利能夠帶來革命的成功,至于選擇其它道路,至少在十年、二十年內都是空談。
“復生,你放心,如果你在內地首先起事,無論餉械,小弟定竭力相助!”
這是唐浩然唯一能做出的承諾了,至于其它,一切聽由天命吧!
像是平常兩人的聊天一樣,在接下來的一個多鐘頭中,唐浩然與譚嗣同就這般沿著海河的岸邊走著,兩人聊了很多,從一些革命的理論再到歷史,同樣還聊過那個讓兩人滿懷期待的未來——一個全新的中國,那個中國的未來總是讓人充滿期待的,就這樣聊著聊著,太陽慢慢的下山了,兩人卻是不自知一般,繼續邊走邊聊。
“子然,你去朝鮮后準備什么時候編練新軍?”
譚嗣同扭頭問了一聲,雖說他不去朝鮮,卻并不意味著他不再關心唐浩然要在朝鮮辦的事情,更何況這新軍還是推翻滿清統治的關鍵。
“嗯,現在商德全他們已經去了山東,為我招募一營衛隊,有了這一營兵作支撐,待到了朝鮮咱們說話才有力度,我想一步步的來,到朝鮮之后,先把講武堂辦起來!先培養軍官,有了軍官作為基礎,到時候只需募兵練兵即可。”
辦講武堂,這是唐浩然在幾十年后的那一位身上學來的法子。
“欲建革命軍,必須先有一批革命軍官,要不然,談什么革命,這也是我放棄從武備學堂差員的原因,既然滿清不可救藥,那么,咱們就索性另起爐灶,這講武堂,也是為了將來的革命事業。這樣的話,估計需要一年左右,一年后差不多便能把新軍的架子搭起來!”
話音落下時,唐浩然朝著西方的夕陽看了一眼,
“一年…”
譚嗣同于唇邊輕語著,又忍不住朝著在朝鮮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年,應該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