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正值仲夏,明媚的陽光卻是一點也不會給人帶來一種之身火爐的感覺。許是因為近海的關系,即使是三伏的天氣也會有陣陣的涼風,更何況這還是初入夏日。
天津倒是不負商埠之名,論其熱鬧遠甚于天津,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一位年輕人步履匆匆地往北走去。
此人高挑身材,頭戴便帽,身穿北洋云裳馬褂,出人意料的是他身后的辮子只一尺多長。他年紀在二十七八歲上下,膚色黝黑,面目清瘦,兩道長長的劍眉,一雙深邃的眼睛,此刻,他眉頭微蹙,隱隱有悒郁之色。他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徑直向前走去,那副神情,既不像寄情聲色犬馬的紈绔子弟,也不像留連京都街肆的遠方客商,若是有知兵洋人經過,或許會注意到他的步伐中隱帶著一絲軍人之氣。
顯然,現在正有一件要事去辦,要不然,也不會這般行色匆匆的模樣。出了城,他便徑直沿著土路走到了東局子,這是因為機器東局位于這里,所以便了東局子之名。他走到這里,抬眼看了看兩側,再往前去便是機器局,那里顯然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他向右首拐了個彎兒,走進了一條胡同。
遠遠地,他望見胡同里的一座大門樓,門前停了好頂綠呢官轎,旁邊守著一些穿著號衣的轎夫。他于是放慢了腳步,緩緩走上前去,在院門兩側,分開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頭戴紅纓傘形帽,身穿號衣,兩腿筆直地鵠立,表情木然地望著前方,連眼皮兒也不眨,才是真正的院門,一名蓄著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在悠閑地踱步,不時用眼睛的余光瞟著外面。顯然那就是是朝廷大員的侍從武弁,滿洲話叫“戈什哈”,就是“護衛”的意思。
年輕人朝大門走去,離那還有丈遠的時候,正要拱手相問,門旁持槍鵠立的衛兵已經厲聲發出了警告:“站住!”
隨即,那位蓄著絡腮胡子的戈什哈快步走來,警惕地看著他,翹起右手的大拇哥指著后頭,問道。
“嗨,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不習慣這種連個稱呼也沒有的問話。
戈什哈當他是個“雛兒”,鼻子里哼了一聲,自個兒回答自個兒的問話:
“這兒,是新任駐朝總理大臣行轅!”
年輕人正色說。
“這,我知道。”
“知道?”
戈什哈一愣,沉下了臉。
“那還不躲遠著點兒?”
“我有要事拜見唐大人!”
年輕人說。
“噢?”
戈什哈聽了這句話倒樂了,笑瞇瞇地打量著他,好似一只吃飽喝足懶懶洋洋的貓碰上了個小耗子,雖然無心吃了它,卻倒要拿它逗逗悶子,
“請問,您是那來的?到此有何貴干哪?”
年輕人沒有回答。
他當然知道,如果此時遞給對方一份“門包”,事情也還有商量的余地,大清國的任何規矩都是可以破的,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世上沒有銀子敲不開的門。然而他不屑于此,自己胸中醞釀的那件大事,本不足與面前這種小人物道。他只用銳利的目光盯了戈什哈一眼,好似要把那顆頭顱穿透似的,但旋即臉上擠出了笑來。
“還勞請這位爺代為通傳一聲…”
說話的,他便從袖中取出一份拜帖和一塊二兩的銀錠,見一位赴任的巡撫二兩的敲門錢應該夠了吧。
可他那銀子剛要塞過去,那戈什哈卻像是被刺到似的,連忙退開一步了,只手擺到。
“這位兄弟莫要害我,府中的規矩,收門包者,斬手!你先等會,我這就給你過去,大人見不見你,那可是另說,這幾天,來見大人的人著實不少。”
這天底下還有不收門包的戈什哈,瞬間年輕人便對那位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駐朝總理大臣好奇起來,在那戈什哈進去通傳時候,年輕人只在這條不長的東堂子胡同來回踱步,不時地抬眼看著門前的兩個衛兵,顯然這是大臣行轅派來的,想到這他臉上泛出一絲笑容。
坐在廳堂中,唐浩然的眉頭鎖著,昨個去拜見李鴻章倒也算是收獲頗豐,后來其到是刻意結交自己,許自己到武備學堂、水師學堂任意擇員,以備在朝鮮操辦新政、操練駐朝新軍之用。
瞧著事情是順利,可這又當如何擇員?現在唐浩然反倒是犯起了難來。這人是備著練陸海軍之用的,
“大人,若是不行,便出幾道題考校一下…”
別說唐浩然對軍事是個外行,便是李光澤、宋玉新、韓徹他們同樣也是外行,若是說勉強算是內行的恐怕,也就只有一個史騰閣,不過他在國外習的是造船,而不是海軍。
這會李光澤雖說提出考校,可如何考校,卻又是一個難題。
“暫時還沒有這個必要!”
唐浩然搖搖頭,在這個時代天津武備學堂以及水師學堂或許是中國最近代化的學堂了,一群外行人如何考校他們?若是出錯了考題,丟人是一說,沒準還把自己知兵的名全給毀了。
就在為難間,卻聽著堂外的劉四,這位鏢局出來的漢子,進門恭道。
“大人,門有人遞了拜貼,”
接過拜貼一看,唐浩然便是一愣。
“北洋水師學堂,蘇躍揚。”
這人又是何人?
瞧著大人接過拜貼后,全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李光澤不禁有些好奇。
“這位,舉許是位知兵之人!”
被人這么一喊,回神來唐浩然便笑了笑,且不管他是誰,先見過再說。
“劉四請他進來!”
在走進行轅大堂時,蘇躍揚深吸一口氣,然后他看了眼坐在堂中的那個穿著從二品官袍的青年,若是單瞧其年歲,其或許太過年青了,可就是這位寫出了令中外嘆止的《泰西策》以及轟動宇內的《盛世危言》。
“學生見過唐大人!”
在蘇躍揚行禮時,唐浩然同樣也打量著這個青年,思索著他的來意。
“免禮!請坐!”
待坐下后,隨役不過是剛把茶倒上,退出廳堂,迎著唐大人的目光,性格耿直的蘇躍揚自然無意虛偽客套恭維一番,而是直截了當的說道。
“聽聞大人任新任駐朝總理大除于朝鮮籌辦新政之外,亦將辦新式陸海軍,欲往武備、水師兩學堂擇員為用,不知是否屬實!”
好嘛!
來者的直接,倒是讓唐浩然心下暗自一笑,自打從來到這個時空,還真沒見過像他這般直接的人。
“確實!”
點點頭,唐浩然注意到李光澤等人臉上的詫異,微微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說話,韓徹卻沒有笑,他只是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個青年,他的相貌全不是似書生,雖說模樣清俊,可膚色卻黝黑非常,在他的掌心虎口處亦有一層厚蠶。
“那大人倒不用去水師學堂了!”
蘇躍揚的話倒是讓眾人無不是一愣,這人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想為李中堂“張目”?眾人詫異間,只聽他又繼續說道。
“若大水師學堂可用者,不過生三人,師一人而已!學生已帶來名單,大人無需再往水師學堂了。”
“哦?這是為何?”
反復打量著面前的青年,唐浩然對眼前這人越發好奇起來。
“學生敢問大人,是欲辦海軍,亦或是欲辦國朝水師?”
蘇躍揚的反問,讓唐浩然不禁收起心底疑惑,細細打量著這個面色黝黑、身形強健,虎口指節處滿是老蠶的青年,朝著韓徹看去時,注意到其亦頗以為然的點頭,這年頭能看出海軍與水師不同的人并不多,這絕不僅僅只是名稱上的不同。
“大人,光緒七年,李中堂設北洋水師學堂,但開學之初學額未滿,年后對章程加以修改,一是放寬年齡,又將助學金由月一兩提至八兩,由此方才生源大增,可學堂內所斥者全是各科舉考場失意者,他們投身水師學堂不外某個“出路“而已,只要科場再開,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逃課應考而去,甚至海軍才學第一的幾道先生,亦都不能免俗,任天津水師學堂的總教習后,亦先后數次棄學去赴會試,試問,此等志不在海軍者,如何堪用?”
說罷,蘇躍揚胸膛微微一挺,直視著唐大人,用毫不客氣的言語說道。
“若大人所辦水師,不過只是為張名目,以固恩寵,自然…”
“大膽!”
作為唐浩然的幕僚,李光澤那能容蘇躍揚這一狂生在大人面前如此放肆,在他厲聲斥責時,唐浩然卻是猛的笑出聲來。
“好,很好!”
點頭之余,瞧著蘇躍揚時,唐浩然的目中不掩欣賞之意,這年頭說假話、場面話的、拍馬屁的人太多了,即便是百年之后,中國人亦是喜聽他人奉誠,不容他人批評,在這晚清的官場碰著一個能說真話的,確實不容易啊!
感嘆中,唐浩然猛的收起臉上的笑容。
“好,那你給我好好說說,那些人如何不堪用,你口中生三人、師一人,如何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