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然上條陣了嗎?”
大清早的,幾乎是剛一走進餐廳,看到桑治平,張之洞便開口問道,而桑治平的無奈苦笑,卻讓他的眉頭再次一蹙,悶聲不吭的坐在餐桌邊。
過去早晚兩次正餐,張之洞常會和幕僚們在一起吃飯。席上,國事、兵事談得少,大多談學問文章、野史軼事,甚至街談巷議。而最近一段時間,在總督衙門餐廳里,張之洞卻很少和幕僚們一起有說有笑地吃早飯,只有桑治平一人陪著他。在過去的二十天里,他一直在等著唐浩然遞條陣,所謂的條陣,實際上就是讓步,可問題是直到現在,他還沒看到期待的那份條陣。
“仲子,這幾日,他在干什么!”
“還是和往常一樣,一心赴在禁煙局上!”
桑治平心嘆口氣,試圖再為唐浩然做些彌補。
“想來,他是希望能把禁煙的條陣想的更周全些!這樣,便可…”
“便可穩而不失嗎?”
張之洞端起小湯碗,慢慢地喝。
“仲子,我知道你欣賞唐浩然,你看到他,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
“香濤兄…”
確實,這正是桑治平欣賞唐浩然的地方,他就如同自己一樣,耿直而不知妥協,認準了的事情縱是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可,仲子,你覺得,這般周全于他,是愛護他嗎?”
放下小湯碗,張之洞右手作五指梳,緩緩地梳理著胸前的長須,慢悠悠地說。
“他初涉官場,有些事情,他看不到,可仲子你卻看到了,現在朝廷地方有多少人在盯著湖北,盯著老夫,只等這里鬧出事端來,到時候,老夫是斷臂行以自保,還是力保子然…”
說到這里停下來,張之洞又端小碗喝湯。在他喝湯時,桑治平沉默著,他知道,到那時被推上風頭浪尖的張之洞只有一個選擇。
“當初,若非惜他之才,又豈會全其想為孤員之心,可是…”
放下湯碗,張之洞的目中流露出可惜之狀。
“我現在卻后悔了,不是后悔用他,而是后悔…到時候自己無力保他啊!”
一貫耐不得沉默的桑治平,左右張望了一眼,看著張之洞說道。
“這陣子,似乎又有不少人遞條陣,提到禁煙一事吧!”
“幕中、官場…”
搖頭長嘆一聲,張之洞朝窗外紛揚的雪花看了眼。
“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禁煙局,從禁煙局成立的那天起,不僅有人在等著他出事,同樣也有人在謀劃著他出事,現在已經有人上竄下跳的想要謀劃些什么了!”
別說是其它人,便是自己也為禁煙局之暴利而心動不已,生怕若出什么亂子,毀去湖北洋務大計,這才有了與唐浩然的分歧,可其它人不同,他們盯著的是禁煙局是因為…哎!心嘆口氣,張之洞只覺得這飯菜越發無味起來的,若是子然能稍做出些讓步,自己又豈會…
望了一眼對面的桑治平,張之洞說道。
“仲子,你說,當初我是不是做錯了,畢竟…”
話稍頓張之洞一時竟是無言,
“子然確實少于磨練,猛然置于此位,的確有些急功近利了!”
盡管不愿意承認,但桑治平最終還是點頭贊同道,無論是在他,亦或是張之洞看來,他們都認為唐浩然的堅持是太過耿直,圓滑不足,而他們恰恰忽視了一點——唐浩然之所以沒有作出讓步,是因為一但讓步,意味著自己永遠無法洗去“以煙斂財”的污名,他所堅持的只是最后一絲底線,盡管他已經放棄了太多的底線,但有些事情總是需要堅持的。
“香帥,京師來了份電報,是總理衙門的。”
恰在這時,趙鳳昌進來說道。
“總理衙門?”
張之洞微微一愣,接過電報,拆開封來不過只是一看,臉色瞬間為之一變,猛的一拍餐桌,只震得桌上碗碟亂撞。
“李合肥無恥!”
“香濤(香帥)。”
桑治平、趙鳳昌兩人瞧見張之洞火冒三丈的模樣,無不是為之一驚,這是怎么了?雖說作為總文案,但趙鳳昌并沒有查看總理衙門電報的權力,所以才會這般驚訝,而桑治平卻是驚于何事能讓張之洞這般惱火。
“仲子,你看,你看,總理衙門竟然把手伸到我這了,總理衙門是恭王主持的,恭王與他李合肥之間…”
因涉及宗室,有些話張之洞絕不能說。
“這不是李合肥于幕后策劃,又能是何人所為!”
接過電報的桑治平看過電報上的內容,頓時沉默了下來,而趙鳳昌也在一旁看到了電報上的字樣,其它的話他沒看清楚,可最關鍵的幾句,卻一個沒落。
是調令,調唐子然于總理衙門候用的調令,理由再簡單不過——該員精通西洋事物,又為各國公使所欣賞,現今外交事重,朝廷正值用人之際,總之一句話,朝廷要調走唐子然,湖北便割愛吧!
這一份電報只看到趙鳳昌內心激蕩非常,倒不是因為唐浩然要入總理衙門為朝廷重用,而是因為總理衙門的這一出,徹底的掃清了他接掌禁煙局的障礙,作為香帥的親信,他明白,對于香帥來說,他之所以惱怒是因為總理衙門挖了他的人,待火氣下去之后,估計就會明白過來,這事倒也解了他現在的困擾。
“香帥,這怎么能成,現在禁煙局初創,子然還要主持湖北的禁煙大事,豈能由得總理衙門亂來!咱們這就擬電回了他們!”
趙鳳昌看似的關切,卻使得桑治平心底一陣冷笑,他這那里是留子然,根本就是在趕子然走啊!
趙鳳昌的急聲,卻讓原本心惱的張之洞一愣,原本還怒氣沖沖的他旋即坐了下來。他不住的在腦海中思索著,李鴻章假恭王之手,把唐浩然調往總理衙門,是為了什么?是想邀其入幕?還是不想他為自己所用?
反復思索良久之后,張之洞覺得兩種皆有可能,不過,相比于前者,也許李鴻章更看重的是后者,他害怕自己在湖北把洋務辦成了,所以才會使出這般下三濫的招術,難道在他李合肥的眼中,若是離了唐浩然,自己便辦不成洋務嗎?
想到這,張之洞便止住趙鳳昌說道。
“總理衙門畢竟是朝廷中樞,不能蠻干!”
張之洞的話讓桑治平的心底一嘆,同時也讓趙鳳昌暗自一喜。當他從餐廳退到室外時,望著那雪花,趙鳳昌的面上更是帶著笑,那笑容顯得極是得罪。
“仲子,咱們一起到到花園去看看雪吧。”
待趙鳳昌離開后,發現大腿有點發脹的張之洞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著烏云,并不算大的雪花飄灑著,正月里的天氣仍更顯得有點寒意逼人。
“香濤兄,外面冷,若不一起去到花廳里走走吧!”
桑治平勸阻道。
“好幾天沒有到花園去了,想看看,取件披風便行了!”
一旁的親隨連忙找了件披風披在張之洞的的肩上,兩人便向總督府后花園走去。冷風吹在臉上,身為北方人的張之洞不僅未覺得冷,反倒感到有些清爽。
“治平,你怎么看?”
他指得自然是總理衙門調唐浩然一事。
“這…”
“同治二年我考中進士,進翰林院,直至光緒七年外放山西,前后當了18年的京官。”
張之洞似回憶般的話語,只讓桑治平心底“咯噔”一聲,頓時便知道了其想法,該來的總會來的,看來這武昌是留不下唐浩然了,有了總理衙門的這紙調令,所有的一切都解決了,香濤再也不需顧慮重重了。
“京官清閑,若不思上進,最是容易混。有無出息,全看各人了,所以普天之下,又唯京官最難當!仲子,你覺得的呢?”
“確實如此。”
落榜后曾在京中入肅順幕的桑治平自然知道京官的難與易。
“若是沒有十八年京官之歷,想來我也不會有今日,能辦事是好事,可先在做大官,才能做大事,在咱們大清國,首先要學會做官,才能做事,子然有大才,是能辦大事的人,但是…”
回頭看著桑治平,卻勉強笑了笑。
“仲子,子然不會為官,這做個京官,想來對他也是個歷練,等他學會為官之道了,到時候…”
話聲稍頓,張之洞長嘆道。
“你要勸勸他,以后凡事,不可太過認真,這絕非為官之道,還有,他那身邊的那個宋玉新,雖說是捐班出身,可也算是個人才,留在他身邊,倒也可為他出謀劃策,仲子,你去告訴他,讓他隨著子然,將來,老夫自然保他個前程…”
桑治平平靜地聽著,無任何表示,實際上早在餐廳里,當張之洞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便明白,武昌已經不會再留他唐子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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