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光的奏本,郭寶的突然回歸,張居正的召見…在這紛紛亂亂的一個晚上之后,第二天,王繼光的奏本就因為發六科廊謄抄,而最終公諸于眾。對于這位今年剛剛轉正的監察御史,朝中不屑一顧的官員居多,再加上所述之事過于離奇,主觀臆斷居多,自然鋪天蓋地都是質疑,但礙于汪孚林是其頂頭上司,敢上書批駁其所言之事的到底還是少數。然而,讓大多數人意想不到的是,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告病了!
告…病…了!
回京擔任掌道御史以來,汪孚林曾經有一度十幾天吃住都在都察院中,從來都沒回過家,那份勤政也曾經是很多人不得不服氣的理由。如今雖說是因為家中妻子過來,他在都察院值夜的次數少了,可也是常有的事,就這么一位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的年輕而炙手可熱的御史,這當口竟然說病了,騙鬼呢?
“肯定是因為自己舉薦王繼光,那小子卻惹了這么一件事,所以汪掌道就干脆躲事了。”
“躲事?你這也忒小看汪世卿了,他是沒事也要惹事的主兒,哪里會躲事,這分明是想要行誘敵深入,然后再一舉全殲之計!”
“這又不是打仗,還誘敵深入…你們不知道昨天首輔大人召見郭寶的時候,他正好也在旁邊?我看,很可能是金蟬脫殼!”
“金蟬脫殼…咦,你是說他明面上在家告病,其實是人已經走了?是去和王繼光他們匯合?”
“也許不是什么匯合,但要我說,最可能的是首輔大人忍無可忍,于是把他派到遼東去了!”
在這無數的猜測當中,一直在汪府附近充當聯絡人,準備隨時和汪府中眼線聯絡的陳梁,突然之間駭然發現,汪府四周多出了無數觀望的視線,其中某些分明是錦衣衛的人,有些好像是東廠的人,還有些好像是各方官員派來的人。總而言之,程家胡同兩邊的街口,仿佛一夜之間蜂擁而出無數賣果子的,賣點心的,賣漿水的,一個個心不在焉做生意的樣子,仿佛在腦門子上刻著我是眼線四個字,直讓他心中鄙薄這種太不專業的盯梢!
然而,當他自己也接到了上頭的一個命令時,他就沒工夫去鄙視別人了,因為他自己的那些上司也好不到哪里去,竟是讓他從好不容易打進汪府的那個丫頭口中,問明白汪孚林的動向,尤其是究竟是否在家。于是,他只好在劉勃一次過來到自己這買桃子的時候小心翼翼提出了這一點。而僅僅是隔天,他就看到那個丫頭東張張西望望,到了他那輛滿是果子的大車前,趁著挑果子,兩人迅速交談了幾句。
正因為如此,他到劉百川面前稟告時,完全就照搬了對方的原話:“喜鵲說,汪掌道就在府里,壓根沒出去過,她昨天還見過少夫人身邊的芳容和芳樹,說是汪掌道犯了咳嗽的毛病,大半夜咳得昏天黑地,就連寄住在他這里的妹妹汪少蕓,都過去照顧了他半宿。”
“她又不是親眼看見的,還敢說得這么信誓旦旦?就知道這種未經世事的丫頭一點用都沒有,早知道就換一個仆婦放在里頭!”說到這里,劉百川不禁有些惱火地瞪了陳梁一眼,可想到那次疏漏之后,授意郭寶,讓牙婆挑一個干凈沒問題的仆婦送進汪府,那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只能壓下了心頭不滿,惱火地吩咐道,“大帥對這件事情盯得很緊,你設法讓那丫頭多打探一點,她這沒有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情,做得什么準?”
“是是是…”
陳梁連聲答應,等重新回到自己崗位上的時候,他卻有些無精打采。這雙面間諜實在是不那么好做,一面要受錦衣衛上司的指派來監視汪孚林,一面還要受汪孚林的指派,反過來透露錦衣衛中的內情,尤其是在如今這種兩邊有所沖突的情況下。唯一讓他慶幸的是,當劉勃得知他的使命時,卻沒有多少抵觸又或者說不滿,而是似笑非笑地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去后門扮貨郎勾搭仆婦。
于是,這一次,他拿著喜鵲捎帶出來的一塊說是轉賣的繡帕回去交差。特質的藥水抹上去之后,立刻就透出了字跡來,這一次,卻是明明白白地寫著,汪孚林真的在家里養病,哪都沒去。
可越是這么寫的,掌刑千戶劉百川越是不肯相信,到最后干脆直接押著陳梁去劉守有面前稟告。
等劉守有看過喜鵲那塊帕子,又聽了陳梁從汪府下人嘴中掏出來的話之后,劉百川就信誓旦旦地說道:“大帥,汪孚林那個人刁滑極了,只要他愿意,什么假消息放不出來,多少人就此上了大當?要我說,喜鵲那丫頭也好,陳梁也好,全都被人耍得團團轉,汪孚林肯定不在府中。元輔之前就屬意于他去遼東,只不過光懋一心一意搶差事,這才不得已換了人,這次他肯定是金蟬脫殼,聲東擊西。”
劉守有本來就煩,這時候聽到劉百川如此肯定,他不由得臉色鄭重了下來:“你敢擔保?”
劉百川聽到擔保兩個字,想到一貫的規矩,立時又慫了:“卑職也就是猜測,猜測…”
“猜測你說得那么肯定干什么!”劉守有一時火大,拍了桌子之后,見劉百川立時不敢說話了,他就看著陳梁說道,“你呢,你敢擔保汪孚林一定在府里?”
陳梁幾乎有點想哭了。這不是有掌刑千戶劉百川這么一位上司在,哪有他說話的份,大帥你好端端的找我干什么?可是,在劉守有那犀利的目光直視下,他還是戰戰兢兢地說道:“小的不敢說大話,只是從小的往各方面打聽到的情況來看,汪掌道應該就在家里沒錯。但是,也不排除他故意造一個假象,可是,他造假象又有什么好處?迷惑別人?用得著嗎?他只要人往都察院一坐,滿京城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得顧慮他捋袖子下場!”
誰說不是呢?
劉守有很想附和,但他是堂堂掌管錦衣衛的從二品都督僉事,比從前的都指揮又上升了不少,故而這會兒也只能下了死命令,繼續打探著汪府的情形。至于敢說卻不敢擔保的劉百川,自然又挨了好一頓訓斥,退出去之后,少不得把氣都撒在了陳梁頭上。
錦衣衛這邊的情形并不是特例,因為汪府連日閉門謝客,就算打著探病旗號的人也被婉言謝絕,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想方設法打聽汪孚林到底在不在家這個簡單的問題。直到四天之后,王繼光和奉薊鎮總兵戚繼光之命的樓大有押著速寧抵達了京城。
王繼光憑著自己是御史,第一時間先到會極門再次遞上了一份奏本,隨即又被召入了內閣張居正直房。須臾,便有指令下來,吩咐把速寧送到刑部,立時三刻就進行三法司會審,王繼光和郭寶一同參與。而樓大有身負守備要職,令立時上交此行經過的題本之后,即刻回歸薊鎮本部。得到這個消息,深幸不用身陷這場麻煩官司之中的樓大有二話不說立馬就寫,寫完了往通政司一交就走,連帶吳惟忠借調的十個家丁也給帶了回去。
只可憐接了這么一個燙手山芋的三法司主官。刑部尚書嚴清和左都御史陳炌僅僅是頭疼,而大理寺卿陸光祖那就完完全全是嫌惡——明明是汪孚林的屬下惹出來的事,怎么又要讓他來分擔責任?那個被押回來的速寧一到大堂上就立刻想要咬舌,可以想見萬一給其成功了,不死也別想再問出一句話來——成啞巴了還能說什么實情?至于蒙古人會寫字,那更是癡心妄想!
最重要的是,因為王繼光和樓大有一路上為了確保人不會死,給人喂食完全都是死灌,這個原本看上去又黑又壯的蒙古漢子已經消瘦憔悴得不成樣子,他根本不能確定人什么時候會死在大堂上。雖說這是刑部的大堂不是自己大理寺的大堂,可陸光祖還是覺得心里不痛快,滿滿當當都是火氣。
當這種浪費時間的審訊進入了第三天,眼看竟是沒有進展也沒有止境時,陸光祖終于忍不住爆發了。
這一天,眼看那個精通蒙古語的通譯在那速寧的面前百般勸說卻沒有結果,他突然重重一拍驚堂木,緊跟著就對王繼光和郭寶喝道:“審了整整三天,全都是浪費時間!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說是從遼東押來了這個長定堡大捷之中的幸存者,聲稱他能揭露陶承嚳殺降冒功的真相,可現在人送來了,卻一言不發,動不動就要尋死,有這種可能嗎?別是半路上你二人對那個真正的幸存者速寧動了什么手腳,卻把個冒牌貨送到京城來糊弄人!”
此話一出,嚴清頓時眉頭大皺,就連陳炌也露出了幾分驚色,看向王繼光和郭寶的目光中就多了幾分質疑。
陳光祖見刑部尚書和左都御史顯然有些動搖,登時趁熱打鐵,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道:“還有,光懋之前上書說是有自己的隨從一同解送人進京,他的那個隨從呢?”
眼見得自己早先的顧慮如今成了現實,王繼光早已是悔青了腸子,懊惱之前不該為了出一時之氣,硬生生把光懋的那個隨從給趕了回去。不但是他,就連郭寶也不免暗中埋怨,可他再一想,要是那個指手畫腳的隨從一路跟著,說不定早就被這個速寧在半道上抹了脖子又或者服了毒,到時候那個又自傲又討厭的家伙說不定不但不會承擔責任,還會把事情一股腦兒都推到他們頭上,那還不如眼下這個結局。
因此,把心一橫,郭寶就搶在王繼光之前說道:“光懋那隨從在山海關就已經折返,我們本打算請薊鎮戚大帥派人護送,他卻頗多指手畫腳,因此我和王侍御就令其回遼東向光都諫復命,請了山海路參將吳將軍派了十名家丁扈從,又在蘆峰口驛站遇到了薊鎮戚大帥麾下的標下左營游擊樓將軍。正是樓將軍識破了此人發中藏有銳利刀片,鞋中另有夾層,藏有砒霜之事,這才斷定人乃是死士。”
“荒謬!全都是你等臆測而已,絕不可信!你還沒回答我,你們如何能證明,此人便是光都諫尋到的那個人,而非你等派人冒充?”
王繼光正因為郭寶剛剛挺身而出,共同承擔了趕走光懋那個隨從的責任,心中稍稍松一口氣,沒想到陸光祖還是繼續死死揪住如何證明那人身份的問題,他頓時意識到,自己和郭寶,包括吳惟忠和樓大有,只要拿不出確鑿的證據,就會全都陷入這個深深的泥潭之中。
果然,他勉強打起精神稍稍辯解了兩句,就被陸光祖給批駁得體無完膚,一來二去,他就只見陳炌和嚴清兩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分明是真的被陸光祖給說動了,對他們的疑慮越來越大。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大堂上那個速寧使勁扭動著身子,竟是仿佛聽懂了陸光祖的質問似的,因為嘴里勒著布條沒法說話,竟是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隨即在旁邊差役忙不迭上前將他扶起的時候,拼命晃動著腦袋。
見此情景,陸光祖頓時如獲至寶,厲聲喝道:“看,此人竟然如此反應,分明是你等拿什么東西要挾了他冒充光都諫派人送來的速寧!事到如今,你二人還敢狡辯?”
王繼光和郭寶萬萬沒想到,那個速寧一直都除卻沉默就是尋死,卻竟然在這時候做出如此反應,輕輕巧巧就把他們逼到了懸崖邊上。就在兩人對視一眼,心急如焚的節骨眼上,就只聽大堂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要證明此人便是速寧,其實很簡單。”
看到外間徐徐走近的那個人,陳炌不由得又驚又喜,當即搶在陸光祖之前開口問道:“世卿,你的病痊愈了?”
“有勞總憲大人關懷,業已痊愈。”
汪孚林笑吟吟地走進大堂,泰然自若地對上首三法司主官拱手行禮,隨即便拿出了懷中一樣東西。
“這是程給諫剛剛從遼東快馬送來的,當初光都諫在速寧攔馬,準備送他進京之前,程給諫就以防止路上出問題為由,留下了他的雙手手印。當然,我知道以陸大人的睿智,定然會覺得,這東西還會有造假的可能,不過程給諫也想到了,此物不但留了一式兩份,每一份上頭,除了速寧的手印之外,還有光都諫和程給諫二人的簽字和指印為證,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當成證明此人正身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