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師到山海關的驛路,從京師所屬的會同驛開始,一直到山海關城所在的遷安驛,總共是十一站,七百五十里,大抵是六十里到八十里一個驛站,每個驛站的規模不等,但都養著二十匹以上的驛馬供軍情傳遞,以及朝廷特使來往。而王繼光帶著幾個錦衣衛官兵一路疾馳,自然不比驛站傳遞訊息的鋪兵日夜換馬不換人的辛苦,但晝行夜宿,每日至少得疾馳經過兩個到三個驛站,到達山海關時,也只不過用了四天,每日疾馳超過一百八十里。
這還是錦衣衛理刑千戶郭寶照顧王繼光大病初愈,又是文官,未必那么擅長騎術,否則速度還會更快。
至于半道上王繼光在京城出發之后經過的第四站漁陽驛,借口一個隨從身體不適將人留下,郭寶卻當成沒瞧見。幾個錦衣衛校尉也都是他一手挑選出來的,自然也都閉緊嘴巴不多問一個字。只不過如此一來,王繼光就成了單身一個人,連個隨從都沒有,因此入夜宿在驛站時,郭寶就每每差遣校尉幫著送水又或者打打其他下手,總算讓第一次出門辦這么重要事情,卻沒有騎術好隨從可用的王繼光少了幾分尷尬,文武兩撥人也拉近了一些聯系。
于是,當到了山海關時,同時得到汪孚林授意的他倆和押送那個察罕兒部牧民速寧的一行人匯合時,卻是險些吵了起來。
李成梁派來的那一行人卻是好打交道,客客氣氣把人交割了之后,借口要回去向大帥稟告,走得飛快。然而,光懋派來的那個隨從光蒙起初倒還好,可一聽說還要等薊鎮總兵戚繼光派人來護送他們,立時就說了一番硬梆梆的話。
“遼東李大帥派人護送也就罷了,不過是自證清白,而且那邊驛路靠近邊墻,說不定會有虜寇越關進來,可現在既然到了薊鎮,薊鎮長城全都是重新修過的,自從萬歷三年朵顏部董狐貍被打回去之后,整個薊鎮就再也沒有過戰事,還要什么護送?平白無故耽擱了時間不說,還讓別人說王侍御和各位錦衣衛膽小怕事。”
王繼光又不是掌道御史,平時也就是在大朝的時候又或者那些廷推等等場合見過光懋,只知道那是個憤世嫉俗,嘴巴大到有什么說什么的人,在清流君子當中頗有些名氣。可是,光懋身邊的一個隨從竟然也說話這么不客氣,他登時氣得夠嗆。
見一個錦衣校尉臉色鐵青上前一步就要喝罵,他便搶在前頭喝道:“光都諫既是上書朝廷,讓朝中派人押解這個速寧進京,本憲和錦衣衛官奉命前來,業已從遼東兵馬手中將人交割了過來,該怎么走,該何時走,就自有本憲和錦衣衛官商量行事。你不過是光都諫身邊的一個家仆,竟敢指手畫腳,當自己是朝廷命官了嗎?這里用不著你了,你哪來的回哪去!”
光家這幾代雖不算極其顯赫,但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因此作為世仆的光蒙不知不覺就沾了幾分書香門第的清高,哪曾想今日會遭到這樣的屈辱。他沒料到錦衣衛還沒出面,王繼光竟是怒氣沖沖地頂了回來,此時不由得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惱怒。總算他還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容易按捺下怒火,勉強說了一句自己有命在身,結果迎面而來的又是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奚落。
“什么有命在身,你接到的不過是光都諫的命令,我等接到的卻是朝廷的旨意。國事大于家事,若是你之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憲念在你從遼東過來一路辛苦,也不是容不得你一同入京,可你既然連上下尊卑都不懂,那就容不得你了!郭百戶,你意下如何?”
郭寶看光蒙那就更加不順眼了。但既然有王繼光強出頭,三言兩語把人罵得體無完膚,他自然約束屬下冷眼旁觀,直到此時聽到王繼光出言相問,他這才嘿然笑道:“王侍御說的極是,我當然是贊同的。光都諫自己不能親身護送,派個隨從跟著遼東兵馬把人送到了山海關,接下來一程自有王侍御和我們這些錦衣衛的兄弟,等到薊鎮戚大帥那邊也有人過來,再啟程那自然更加穩妥。”
“你們…”
光蒙好容易才咽下都快迸出嗓子眼的尸位素餐四個字,好半晌方才憤憤說道,“既如此,那我就回去向我家老爺復命便是。從山海關到京師這幾百里路,就要靠各位兢兢業業了,別到時候人出了什么問題,卻又來找我家老爺!”
眼見人僵硬地行了個禮,隨即轉身拂袖而去,王繼光怒極反笑道:“看看,有其主必有其仆,不過是一個家仆,竟然也當自己是那些清流君子了!”
這要是換成從前,自己致力于成為清流君子中一份子的時候,就算打死王繼光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可現如今他卻想都不想就說了。
而如果聽到王繼光這話的人換成是別個朝中文官,興許還會有別的反應,可在郭寶這種人的立場,他也素來討厭那些喜歡裝模作樣的清流,這會兒竟對王繼光生出了幾分知己之感,竟是笑著附和道:“王侍御這話還是小心些,萬一被外人聽見了,挑不出你政績上的毛病,就指摘你的品行操守,這種事某些人最在行了!”
兩人一搭一檔,不遠處大步離開的光蒙差點沒氣炸了肺,只能在心里暗自大罵什么樣的頭帶出什么樣的兵,要不是汪孚林本人便是狂妄自大的家伙,又怎會力保王繼光這樣無德無行的下屬?
而王繼光和郭寶歷經了這么一場小小的風波,彼此之間卻仿佛更親近了幾分,再不像離京時不過象征性點了點頭。接下來,兩人方才把目光投向了那個速寧。雖說他們只是來接人,并沒有審問的權力,但既然一個出自都察院一個出自錦衣衛,平日理刑多了,問話中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幾分質詢的味道。奈何他們不管怎么問,那速寧張口就是一連串他們完全聽不懂的話,郭寶便有些后悔沒調個精通蒙古語的下屬過來。
吩咐下頭幾個錦衣校尉先把人好好看住之后,郭寶方才對王繼光說道:“剛剛光懋的那個隨從說了那么一通話,耽擱時間我倒也不擔心,畢竟上頭并沒有規定我們必須幾日把人押解到京城,我只是擔心這山海關城乃是人員進出的重鎮,若是一直在此拖延下去,實在是不大方便。
如今既然已經把那個礙眼的家伙給打發走了,依我看,剛剛是山海路參將吳惟忠陪我們來的,干脆去請他派兵護送我們一程如何?橫豎薊鎮就是派人來,也應該走的是這條驛道。聽說他和王侍御你的上司,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如果是汪孚林人在這里,他必定會說,何止一面之緣,吳惟忠那時候因為對戚繼光和汪道昆之間的關系大為好奇,留下他東拉西扯,到最后兩人竟是改口以叔侄相稱。而在場兩人當然不知道這一點,王繼光還是第一次得知汪孚林和吳惟忠的關系,他也覺得山海關城內人員混雜,若是一直呆著等戚繼光的兵馬,也未免有些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人什么時候到。所以,郭寶這么說,他便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等到一文一武再次見到了山海路參將吳惟忠,把話一說,這位出自義烏,跟著戚繼光南征北戰,功勞赫赫的中年將領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說出了一個折衷的法子:“這樣吧,我把我的家丁調撥十個給你們,畢竟,軍中兵馬不得上命不得遠調,戚大帥軍法嚴明,我卻不敢違背。
而且,不是我不肯多調人,而是驛站的馬匹全都是有數的,若是我派給你們的人也調用驛馬,萬一有緊急軍情,驛馬不夠用就麻煩大了。而軍中馬匹也一樣有數,一人雙馬已經是極限,總不能讓人走路護送吧?更何況,人太多驛站屋子卻也不夠住。”
只有十個人,十匹馬,這雖說和王繼光以及郭寶的期望有些距離,但想到遼東兵馬李成梁便是把精銳全都給招進了家丁隊伍中,甚至好幾個將領也都是從家丁提拔起來的,吳惟忠身邊充作親兵的這些家丁應該也差不到哪去,他們倆對視一眼,索性答應了下來。
等到見到這十個人,他們更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畢竟,那一個個都是年約三四十,身強體壯,看上去武力超群的精兵強將,再加上隨行的四個錦衣校尉,押解區區一個韃子,怎么也該夠了!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出發吧!”
從山海衛城的遷安驛,到撫寧縣的榆關驛,再到永平府的蘆峰口驛,一行人第一天走了一百二十里。雖是遠遠比來時速度慢,但那是因為來的時候只有那么幾個人,回去的時候押著個語言不通的速寧,隨行的人數又多了,沒那么多匹馬可換,要愛惜馬力,因此王繼光和郭寶商量之后,就定下了每日馳驛一百二十里,經過三個驛站的日程表。
當眾人抵達蘆峰口驛站時,郭寶一下馬便直接將韁繩丟了過去,直截了當地說道:“把正廳和后廳全都騰出來,朝中緊急公務!”
驛站的驛丞在郭寶等人來時就已經見過了他們,知道是朝中特使,此時見一行人又多了十個隨從親兵似的人,不由得暗自叫苦,只能上前小心翼翼地說道:“郭爺,小的之前沒算到各位會這么快回來。后廳已經住了剛剛離任,聽說要回京升官的撫寧衛指揮使,您看…”
如果先入住的是文官,那么郭寶在思量過后,興許還會退讓一步,可聽到是武官,他就立時眉頭一挑道:“都察院和錦衣衛辦理皇差,你還敢討價還價?不管后廳里頭住的是誰,立刻騰房子,沒商量!”
驛丞想到郭寶那幾個錦衣衛的身份,登時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個嘴巴子,心想他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和這些兇神惡煞的家伙討價還價?擠出一個笑容的他正尋思著是不是騰出自己的屋子來給那位即將高升的撫寧衛指揮使住,可就在這時候,偏偏就只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惱怒的聲音。
“是誰嚷嚷什么騰房子?”
隨著這聲音,一個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直接沖了出來,即便郭寶在京城也不是沒見過身材魁梧的,卻也被這條又黑又壯的漢子給嚇了一跳。
然而,他隨即就反應過來,自己堂堂錦衣衛出來的理刑百戶,還怕了這等只有武勇之力的武官?他伸手擋住幾個校尉,怡然不懼地走上前去,冷冷說道:“本官錦衣衛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奉旨和都察院王侍御出皇差,讓你騰房子天經地義!”
要是別人,聽到錦衣衛以及奉旨皇差幾個字,立時就退避三舍了,但那彪形大漢仿佛是個夯貨,不但不退,而且還逼上前來,竟是一把揪住了郭寶的衣領:“他娘的,就憑你這話就想打發走老子?別人怕錦衣衛,我可不怕!”
郭寶這才聞到這大漢嘴里冒出的酒氣,頓時后悔不迭。他正想招呼麾下校尉出來幫忙,不想對面呼啦啦沖出來好些個軍士,不但攔住了自己那些屬下,而且就連吳惟忠派來幫忙護送的那些人也都給沖散了。那一瞬間,他方才想到押送的速寧,可卻已經不由自主地被那大漢給生拉硬拽進了驛站。
眼見驛丞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郭寶伸出右手想去抽刀,又想大叫大嚷,可還沒付諸實現,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很低的聲音。
“是戚大帥接了汪掌道的信,這才派我來的!”見郭寶一下子停止了掙扎,那大漢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一會兒我假作酒醒,給你騰房,明日再和你同行,路上不理不睬也行,冷言冷語也行,總之就裝作深仇大恨,想來若是萬一有人圖謀不軌,一定會認為我不但會看著你們倒霉,說不定還會幫著對方脫逃,所以就能趁機出手。”
郭寶如釋重負的同時,心里卻也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眼下的局面帶著濃濃的汪氏風格,不會是汪孚林給戚繼光出的主意吧?
雖說知道這大漢是汪孚林通過戚繼光弄來的,他不能也不該計較這番沖突,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眼下這么亂,你就不怕有人趁亂出手?還有,你讓我怎么相信你,戚大帥手令呢?”
“我既然在這蘆峰口驛守株待兔,自然是有萬全的把握。速寧那邊我自有安排,你盡管放心。”說完之后,他便直接把戚繼光手令往郭寶懷里一塞,“眼下沒工夫,回頭你慢慢看,除了那位王侍御,其他人你先別說,需得防著有人走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