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泰徵一直都認為,父親的病只不過是一個對外的借口,可是,當他真正踏進家門,真正來到了父親的寢室,看到了臥床的張四維那臉色,他就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自從和弟弟張甲徵一塊被送了回鄉,住進張家老宅,他這三年來就沒踏出過蒲州一步。在他印象中,五十出頭的父親年富力強,身體康健,如今再見卻是瘦削了許多,臉上絲毫血色都沒有。一想到父親萬一有什么閃失,對于整個家族而言的毀滅性影響,他一下子就跪了下來。
張家乃是蒲州大族,張泰徵的祖父張允齡一共有五個兒子,張四維是長子,其余四個弟弟全都是經商起家,雖說其中有的捐納官職,但聯姻的都是蒲州那些富商巨賈,就連張四維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張泰徵的母親王氏,也同樣出身商賈。雖說通過第三代的子女互結姻親,張家終于把勢力從商界擴充到了政界,但終究比不上余姚孫氏這樣的累世書香門第。最重要的是,除卻張四維,張家還沒有第二個進士。
從這一點來說,相比同樣是出身商賈的松明山汪氏,張家已經落后了!
張四維也是剛剛才聽下人稟告說,長子張泰徵來了。此時此刻,見一個太醫坐在床前錦墩上,一副恭恭敬敬侍疾的樣子,他就開口說道:“金太醫,我家大郎從蒲州而來,能否容我和他說幾句話?我知道你們這些天辛苦,更有上命不可違,但我這身體狀況我自己知道,想來你們也不希望在這節骨眼上,內閣次輔三輔一個告病回鄉,一個病故,是不是?”
金太醫被張四維噎得面色一白,見張泰徵長跪于地,眼睛通紅,想想人家父子多年未見,他趕緊欠身答應,隨即起身出門。
他這一走,見房門立時虛掩上了,張泰徵立刻踉蹌起身奔上前去,在床前踏腳上復又跪了下來。可是,還不等他詢問父親情況如何,一只手卻被張四維突然緊緊拽住:“你怎會突然進京?其中經過給我仔細說來,一個字都不許糊弄!”
張泰徵不料想父親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就問自己是怎么來的,登時喉頭發苦。然而,張四維是家中長子,又是家中唯一一個進士,威權極重,他就算知道實話說出來只怕要被痛斥責罰,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將繼祖母和正在管家的妻子那點明爭暗斗,以及自己進京之后發現張四維“養病”,于是派人在外奔走打探消息,聯絡了秦一鳴,結果卻被汪孚林洞悉之后送回張府這一系列經過都說了,最后幾乎把腦袋低垂到了地面。
“你居然去找了秦一鳴…呵,你知道去年張太岳奪情,緣何科道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而是翰林院正氣凜然的人一大堆?都察院現在哪里還有什么正人君子,全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敢言的人全都被清除出去了!”張四維說著便重重一捶床板,厲聲喝道,“你要找也該去找馬乾庵!”
馬乾庵?馬自強?
張泰徵頓時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我也知道,張家和馬家乃是姻親,可馬閣老上次就因為在翰林的事情上忤了元輔心意,入閣也很勉強,而且父親不在內閣,他和申閣老只怕要忙得翻天,所以我就…”
“你以為之前張太岳為什么要突然添人進內閣?又挑誰不好,偏偏挑了馬自強和申時行?”
張四維何嘗不知道自己一人身系張家安危,更希望兒子們都能盡快成長起來,可看到張泰徵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就知道這個長子肯定只猜到了一半。
“申時行素來和張太岳交好,馬自強則不同,之前才因為力保那兩個反對奪情的翰林而得罪了張太岳。添兩人進內閣是因為他一走,內閣只剩下我一個,他更怕有人重提高拱和殷士儋!但他卻也想稍稍安撫我,因此便選了馬自強,如此別人一贊他大度,二來我則因馬自強乃是姻親而心安。”
大凡新進士,在未及第之前娶的妻子,未必就出自高門大戶,但既然躋身高官,子女的聯姻人選自然就不同了。張四維的長女便是嫁給了馬自強之子,兩家是姻親,這源于馬自強和張四維在翰林院中當過頗長時間的同僚,而且都是西北人士。但是,兩個人的性格卻又不盡相同,所以張四維和馬自強真要說是第一等的交情,那也談不上。正因為如此,張泰徵又不想讓大妹妹難做,所以壓根沒想過去找馬自強。
此時被父親一訓,他卻還有些不服氣,忍不住低聲說道:“可馬閣老之前在爹被送回來時也沒說什么…”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被馮保牢牢看住,根本沒有能力去對他解說事情始末!可你既然人在外頭,又能從宮中內侍那兒套出話來,拼湊出大致細節,就應該去找這位姻親。要知道,這關系到張太岳不在,內閣和司禮監之間的平衡,馬自強即便不是我的姻親,你大妹妹的岳父,他也會考慮周全,站在我這一邊。如此豈不是比你去找秦一鳴那種油滑之輩要穩妥得多?都回鄉讀書了三年,你竟然還只是會陰謀那一套!”
張泰徵這才終于醒悟,此時不由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奈何如今大錯已經鑄成,他不得不含羞忍辱地將之前汪孚林來找自己時說的那些話復述了一遍,隨即才面帶惶恐地說道:“爹,汪孚林會不會趁此機會窮追猛打,趁機…”
“他是張太岳的人。”看到張泰徵聽完這句話后滿臉茫然,張四維便加重了語氣說道,“他之所以不惜和汪道昆鬧翻,也要堅定站在張太岳的這一邊,就是因為他很明白自己的仕途從一開始就打上了一個張字烙印,他知道自己是張太岳的人。正因為如此,張太岳離京之前尚且已經挑明內閣三人以我為主,哪怕我突然被人暗算,馮保又在那發瘋,汪孚林也會在朝議上說出公大于私這種話來,在陳三謨之外,為那些大佬提供了一個反對馮保的標桿。”
“爹是說,哪怕我們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會落井下石,反而還會拉…”話沒說完,看到張四維那肯定的表情,張泰徵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他都自作聰明做了些什么!
見張泰徵失魂落魄,張四維知道若是再責備,長子只怕要頹廢沮喪許久。而且,這次汪孚林也許不會對他落井下石,卻必定會對張泰徵有所報復。甚至不用自己出手,只要之前在客棧責備張泰徵不孝的話傳出去,對他已經有心結芥蒂的馮保,就會進一步散布流言,把張泰徵的名聲徹底敗壞掉。
他這個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在汪孚林手中,已經是有了心魔,而這次一步走錯,搭上的很可能便是一輩子!
盡管心中痛惜,懊悔,怨恨,但張四維面上絲毫不露,甚至連張泰徵提出留在屋子里侍疾,他也沒有拒絕,很快又叫了金太醫進來。雖說他仍舊被困在府中養病,可張泰徵的回歸到底讓他知道了很多外頭發生的消息,不再是如同之前那樣抓瞎。因而,他敏銳地感覺到,馮保在將他送回家養病之后,之所以沒有進一步的舉措,絕不只是因為之前在朝議上受挫,恐怕還有別的原因。
比如說,用那樣一封匿名信陷害他的人已經露出了馬腳!
要是可以選擇,張四維最希望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主謀是汪孚林,那樣的話,他還有反擊的手段和辦法,但如今他已經不抱那樣的奢望了。既然馮保是肯定已經得罪透頂,他自然而然便把希望放在了小皇帝朱翊鈞身上。
然而,他雖說因為家境豪富出手從不小氣,于是頗有些內侍宦官肯通風報信,但為了避免引起馮保的敵意,如張鯨張誠這樣的人,他素來是不敢隨便交接的。此時此刻,他便在心里把自己打過交道的人過了一遍,最終只能把目標放在中下層宦官身上。
“可說來說去,一切都只能等我這病養好嗎?”
而當天傍晚引起軒然大波的汪孚林,卻在都察院連續值夜三天之后,最終回到了家里。雖說這三天他也不是沒回過家,可外間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到最后連張泰徵都冒了出來算計自己一把,他著實有些心力交瘁。若不是高曉仁犯蠢,他就算不會貿貿然真的擅起戰端和秦一鳴干上,只怕也會疑神疑鬼。打起精神吃了晚飯,他就立時去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當最終上床的時候,他已經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小北進屋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均勻的鼾聲,哪怕有不少話想對他說,這時候也化成了一聲嘆息。她手中拿著一封剛剛從徽州送來的家書,原打算是念給丈夫聽的,這時候卻只有自己坐在床沿邊上,將落地的燈盞罩子往自己這邊撥了撥。
信是她的兒媳沈氏寫的,所以開頭便是父親大人,母親大人金安,看得她臉色極其微妙。可是,當看到沈氏在信上寫了小叔子——也就是阿毛什么時候翻身,什么時候會爬,什么時候會常常哭,什么時候會咯吱咯吱笑,她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眼睛卻有些紅了。
自己和汪孚林成婚那么多年,這才有了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那都是最寶貝的,可如今,她這個當母親的卻只能狠心把孩子放在老家交給公婆,自己上京來陪伴丈夫,把為人母為人媳的職責丟在了一邊。將來若是再見時,兒子已經會叫人,會說話,看著他們這對父母,是不是會覺得異常陌生?
可是,她實在是放不下汪孚林,實在是放不下這個太會惹是生非,太有個性的丈夫…
小北輕輕用手摩挲著汪孚林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想到他回京后常常將胡子剃得干干凈凈,半點沒有蓄須顯示成熟的打算,她終于沒了看信的興致,索性將其折好放在了床下頭的抽屜里,繼而便窸窸窣窣脫衣裳上了床。只是,汪孚林一如既往占了外頭那一邊,她不得不跨過他的身子往里睡時,不可避免地發出了一點動靜,因此,當她最終躺下的時候,卻聽見枕邊傳來了猶如夢囈的聲音。
“,就快熬出頭了…”
小北還以為是自己的動靜把汪孚林給吵醒了,可探頭再看時,就只見丈夫睡得呼吸均勻,哪里有半點驚醒的跡象,她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是,她往他那邊靠了靠,卻是認認真真地答道:“我可沒擔心,只要你在,一切肯定會好的。不論你到哪,我都一定跟著!”
一夜好夢,當汪孚林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亮。昨夜他是吃了之后倒頭就睡,如今雖說不知道時辰,但外頭丫頭仆婦們都沒有起,他就知道天色還早。睡在床上靠外那一頭的他躡手躡腳翻身下床,正要披上衣服時,扭頭看見小北正死死抱著大枕頭,他不由得笑著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頭上按了按,這才悄然下地。等到趿拉著鞋子到了外間,他看到墻壁上掛著的寶劍,不由得有些汗顏。
如今身為掌道御史,進出都察院和其他衙門,當年在外時天天佩戴的寶劍,如今已經越來越少派上用場了,說起來還真對不起譚綸的珍藏…
興之所至,汪孚林便三下五除二換好了衣裳,等到探手取下寶劍出門之后,他便在這昏暗的天色中在院子里舞起劍來,酣暢淋漓出了通身大汗。當他最后收劍而立時,只覺得連日以來郁積在心里那些怨憤惱火不平之氣全都抒發得干干凈凈。彈了彈那劍身,聽到一身悅耳的輕吟,他便在心里盤算,要讓已經是沈家女婿的金寶常去沈家求教一下武藝。須知沈家那叔侄二人全都是個中高手,能文能武,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強多了!
當他回過頭時,這才看到小北身上披著衣裳,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他信手挽劍上前,笑呵呵地說道:“怎么樣,我們一塊練練?”
小北本來只是看熱鬧,聞聽此言登時眉頭一挑道:“你等著!”
當嚴媽媽撐起支摘窗,看到外頭院子里那兩個紛飛的人影時,她不由得笑了起來,隨即回頭制止了要出去的嘉怡和佳雯,這是除卻小北身邊的芳容和芳樹之外,她新帶的兩個丫頭。
“橫豎今天沒有上朝,讓他們好好松快一會兒,別去打攪!”
京師雖是做官的人人向往,可在這處處都要謹言慎行的地方,哪及得上在外能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