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張閣老出了什么事?他才接觸到張宏,才剛把何心隱給送出京城去,還什么都沒做呢,張四維就坑進去了,這怎么可能!
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直房,汪孚林一下子用極其凌厲的眼神盯著胡全,而胡全哪里受得了這個,慌忙開口說道:“其他的小的都不知道。孫公公不是尋常的中官,小的也只是遠遠侍立在臺階下頭,之所以能聽見,那還是因為小的耳力特別好…”
“夠了,不用說了!”
知道問不出什么,汪孚林便立時打斷了胡全,心想從前那些胡全伺候過的左都御史,也不知道有多少隱秘給這么個家伙聽去了。他當下再不遲疑,收拾了一下書桌,確定哪怕萬一有人再次偷進自己的直房,也不會發現什么,這才隨同胡全出了直房。
當他踏入都察院正堂,就只見陳炌正在來來回回踱著腳步,走神到甚至都沒注意到他進屋。不得已之下,他只能輕輕咳嗽了一聲。
直到這時候,陳炌才仿佛回過魂來,立時鄭重其事地說道:“世卿,午后皇上在文華殿召開朝議,你隨我同去。”
汪孚林沒有問都察院是否還有別的掌道御史同去這種愚蠢的問題,答應下來的同時,他便試探道:“可還有別的老大人要去?”
陳炌遲疑了片刻,想想汪孚林是張居正臨走前特意點明,都察院中絕對可信賴的人之一,又是掌道御史,他便嘆了口氣道:“還有吏部尚書王疏庵,戶部尚書殷石汀,禮部尚書潘水濂,工部尚書李義河,大概還有幾個侍郎。六科廊應該也有人到場。”
還有哪幾位侍郎,汪孚林不用想都知道,如吏部左侍郎王篆,兵部左侍郎張學顏,右侍郎曾省吾,這是絕對不會少的。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也少不了。
也就是說,參加此次朝議的竟然都是張黨中堅,這又怎么可能是巧合?難不成馮保真的打算只手遮天,打算用莫須有的理由把張四維擼下去?
陳炌見汪孚林那張臉變得異常古怪,他還以為汪孚林只是純粹在思量這些人選背后的奧妙,便招手把汪孚林直接叫到身邊,這才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你心里有個預備,司禮監掌印馮雙林說高拱妖言惑眾,勾連大臣,說動皇上,打算追究其罪,此事好像把張鳳磐給氣病了。”
因為陳炌和司禮監太監孫得勝的關系不錯,又看在汪孚林和張居正的那層關系,他一直是把人當成心腹看的,更何況今天內廷指名了讓他在今天朝議上帶汪孚林,他只躊躇了片刻,就把孫得勝告訴他的昨夜內閣那點事又轉述了一遍。
汪孚林這次不用裝都是滿臉訝色,他簡直覺得,這一出猶如最最蹩腳的滑稽戲。他怎么都無法相信,一直都滑不留手沒留下什么破綻的張四維,竟然會被人用這種拙劣而四處漏風的戲碼給算計了,而馮保還真的這么配合——而且這算是破綻嗎?一個和前首輔有私交的閣老手上有前首輔的文稿,這算名正言順的罪名?馮保還大張旗鼓要小皇帝召開朝議,這算什么亂七八糟的,這種不顧后果的做法簡直是想要朝中翻天啊!
難道是因為高拱?對了,當初王大臣案何嘗不是漏洞百出,可馮保甚至威逼利誘了王大臣想要栽贓給高拱,要不是那時候朝中大臣們如楊博等人死命頂住了馮保的壓力,把真相給審了出來,又說動了張居正去說服馮保,馮保不一樣是差點用滑天下之大稽的借口弄死了一個堂堂首輔?
高拱這位性格和張居正一樣突出的前首輔,汪孚林至今無緣一見。然而,哪怕只因為高拱在任的時候,胡宗憲得以賜葬祭追復舊官,他就得替妻子領這么一份情。之前明明拿到了高拱的正版文稿,卻自己炮制了一份胡說八道的盜版去誑張居正,除卻想要引得張居正重視張四維和高拱之間的聯系,但隱下了那份真本,也是想勸張居正做出高姿態,補償一下那位倒霉的前首輔。
可這一次張居正回鄉葬父,京師之中竟是群魔亂舞,連何心隱都被人弄進了京,他這才在無可奈何之下,選擇了將高拱的文稿選了一頁夾在密報中送給了張宏。而后又為了幫助何心隱脫身,讓小北把最最言辭激烈的幾張抽了出來,余下的給了何心隱去交差。
所以,此時意識到馮保竟然要窮究到底,他便知道一個掌握不好,這次真的要出大麻煩。
汪孚林沒見過高拱,但對其人卻了解不少。高拱和張居正一樣,是非常實干型的首輔,但也同樣是一個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人。面對穆宗隆慶皇帝這么一個縱情聲色的皇帝,高拱選擇的不是勸諫,而是把手伸進了內廷,舍棄馮保這么一個自身厭惡且很難控制的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先扶起了陳洪,而后又扶起了孟沖,前者和后者全都是引著皇帝游樂無度的宦官,外朝官員一貫對他們極其不齒。
可就是借著這種關系,高拱討好了皇帝,交好了內官,成功掌握了內外大權。
而且這種掌握比張居正還要徹底,因為張居正尚要仰仗馮保批紅,兩人的關系是同等,甚至有時候馮保還要高過張居正。可高拱和陳洪孟沖這先后兩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關系,卻是完完全全壓倒性的。須知陳洪也就罷了,孟沖這個曾經的尚膳監太監根本就沒有看懂那些奏疏票擬的本事,完全是高拱怎么票擬就怎么批,連問都不敢多問一句。而穆宗隆慶皇帝信任高拱這個老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勝過身邊的太監。
這也造成了高拱膽子越來越大,最終在隆慶皇帝駕崩之后,竟然在內閣中口無遮攔評論新君太小,如何執掌國家,而且還因為馮保矯詔成了司禮監掌印,而打算發動百僚準備把馮保給驅逐出去,這才使得馮保鋌而走險用讒言說動宮中兩位太后,最終輸給了張居正。
在汪孚林看來,要是眼下還是高拱當首輔,一樣會我行我素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異日萬歷皇帝一樣會大肆清算,不過高拱除卻老妻之外,只有一個嗣子,那場面不如歷史上的張家那般凄慘而已。不論怎么說,同是權臣,從本質上,高胡子和張居正是一模一樣的人。
意識到午后的那場朝議,很可能會發展到非常棘手的局面,他不由得迅速思量了起來。可這時候去見王篆也好,去見殷正茂也好,別說他拿不出太好的理由,沒把握說服他們把馮保的決定給打回去——就是他有,那就意味著他選擇正面扛上了馮保!他和張四維是仇人又不是朋友,犯不著這么做。但與其這一次斬草除根,還不如把這件事捂下去,等待下一個爆發的機會。
所以,他甚至在陳炌面前也沒有表現出半點情緒波動,只是誠懇地請了半天的假說是要回趟家,中午前必定回來,獲準之后,他就讓鄭有貴去馬廄牽了自己的坐騎出來,匆匆離開都察院趕回家。
早上才借著送點心的名義給汪孚林送了信去,這分明是應該在衙門坐班的時候,汪孚林卻突然跑回來了,小北自然嚇了一跳。見人連坐的功夫都沒有,就用極快的語速將昨夜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她就眉頭倒豎道:“除了張宏之外,還有人去都察院試探你?我之前不好在那張字條上說,昨夜是發現都察院有人出來,而這個人是劉勃親自盯的,最后進了徐爵的私宅。他守到今天早上,這才回來報信。”
“原來是徐爵…呵,這還真是一條忠實的走狗!”
汪孚林毫不意外小北會在這關鍵時刻派人盯著都察院,畢竟,那是一個妻子對丈夫安危的關切,所以,得出這條關鍵線索,他心頭解開一個結的同時,卻又多了另外一個結。因為小北又將呂光午與何心隱家仆掉包,一直在隔壁屋子里,卻沒中迷香的招,而是從頭到尾偷聽了張宏和何心隱見面經過,卻在張宏派人送走何心隱途中,將記錄了這些事情的信趁亂交給身邊家仆送過來的事給說了出來。
“這么說,何先生對張宏他描述過‘張誠’的形貌體態,張宏似乎沉默得有點久,這么看來,何先生見的那人恐怕真的不是張誠,但張宏卻認識,而且可能還很熟悉。”
盡管汪孚林早就料到,宮中那些玲瓏九竅心的太監絕對不可能那么大大方方亮明身份見何心隱,但真正確定了這一點,他的懷疑范圍就一下子縮小到了一個很小的圈子,其中第一懷疑對象就是張鯨。畢竟,能夠調動這樣的資源,又有這樣的膽量和手段,偌大的宮里絕對找不出多少如此狠角色。
汪孚林一面咀嚼著這個消息,一面點了點頭,他正要出屋子去找程乃軒,可腳才剛邁出去,就只聽小北在身后叫道:“還有一件事,娘從前跟著爹在京城準備會試的時候,曾經救下一個啞巴。他是進京找被人拐賣的侄女的,娘可憐他,就讓自己提攜的一個牙婆幫忙找人,誰知道那啞巴的侄女被人拐賣送進了馮家,馮保送給了徐爵的元配幾個丫頭,她就在其中。后來,這不識字的啞巴就進了徐家當門房,兩人私底下相認,但徐家卻進得去出不來。”
聽到這個消息,汪孚林忍不住回過頭來瞅了小北一眼,見小丫頭滿臉無辜,他忍不住有些牙疼地說道:“他們叔侄倆想出來?”
“那丫頭在伺候張鯨的侄女,就是徐爵的新寵張姨娘。娘也好,我也好,從來都沒讓這丫頭打探消息,只定期問問他們好不好,知道這事情也是最近的事。他們只能用一次,你可想好之后怎么用。”
汪孚林苦笑著搖了搖頭:“岳母大人還真是會未雨綢繆…不過,我不喜歡讓女人去冒險,這事先放著,回頭等我想好了再說。”
“我也是女人,怎會去讓女人去冒險?我悄悄查過張鯨那侄女,她母親給她父親生了她哥哥和她,就因為傷了身體不能再生了,她父親因此就嫌棄她們母女倆,對她們很刻薄,她父親進京之后,張鯨干脆給他納了五六個小妾,她的母親早已失寵,本來就是一年倒是有八個月在生病,這次張鯨把她送給徐爵做妾,便是以給她母親看病為交換的。她哥哥是個扶不起的混賬,成天就知道和人爭女人,張鯨已經把希望都放在了她父親新得的兩個庶子身上。”
見汪孚林眉頭緊皺,顯然對這番話感到非常嫌惡,小北就低聲說道:“張鯨素來不對家人談宮里又或者朝中的事情,張家人口多是后來投充的,所以這點家事很容易打聽。”
“我知道了,張家也好,徐家也罷,你都繼續留意著。”
汪孚林出了屋子,一面思量著張鯨和徐爵之間的勾連,一面快步去了聯通程家的側門。他是常來常往的人,這里也是程家內院而不是外院,因此看到他的家丁也只是吃了一驚,等到墨香匆匆聞訊出來,深施一禮后就笑瞇瞇地說道:“少爺在書房憋得正火大呢,您可來得正好。”
“那敢情好,我就怕他閑在家里太舒服,不想出門。”
嘴里這么說,當打起程家書房的簾子進去時,汪孚林看到程乃軒臉上蓋了一本書正后仰靠在太師椅上,他便重重咳嗽了一聲:“起來,該干活了!”
程乃軒幾乎一下子蹦了起來。看到是汪孚林,他隨手丟下那本書,快步上前之后就問道:“怎么,不用我裝病了?”
“出大事了。”
汪孚林言簡意賅地對程乃軒說明了一下事情的大體經過,見這位給事中眉頭幾乎打成了一個結,他就拍了拍這位好友兼兄弟的肩膀,低聲說道:“你今天回六科廊銷假,記得多在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面前得意洋洋晃一晃,但什么都不必說。人人都知道我和張四維有仇,他就更加不會例外,這次我需要他站出來和我繼續打擂臺,你明白嗎?”
“這不就和上次擠兌范世美一個路子嗎?你怎么老是讓我去干這種裝腔作勢,沒什么難度的事,這簡直是降低我的格調!”
“沒有難度才不會有危險。陳三謨在六科廊呆了多少年?他根深蒂固,有多少人是站在他這邊的,你這個剛上任沒多久的給事中直接去和他放對,到時候怎么死都不知道。你又不像我,前后兩位當總憲的陳老爺子,一個通情達理,一個緊跟元輔。你可是間接在陳三謨手底下討生活的。”
汪孚林沒好氣地將程乃軒給打了回去,見人立刻閉嘴不抱怨了,他就低聲提醒道:“分寸你自己拿捏,但下午就是朝議,你必須讓陳三謨感覺到,他不保下張四維,日后就更加要受我挾制了。”
程乃軒嘴里抱怨歸抱怨,但做事卻是雷厲風行,不到一刻鐘功夫他就穿上官服出了門,臨走前當然沒忘了去見一下大腹便便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