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做官便講究同鄉和同年,有時候還得加上個同年。至于官場之間相互聯姻,倚為臂膀,那就更加不足為奇了。所以,王篆聽說汪孚林和程乃軒不但是從小的交情,同年兼同鄉之外,竟然還有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系,他頓時笑了起來。
“如此說來,你們豈非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程乃軒對那些老學究似的官員素來沒好感,見王篆如此沒有侍郎的架子,反而調侃起了自己二人,他自然覺得對方異常親切,當即連連點頭道:“王司寇說得不差,我一直都是把雙木當成異姓兄弟看的。要不是我沒有妹子,非得讓他做妹夫不可。”
見程乃軒又犯了這老毛病,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瞪了這家伙一眼。緊跟著,他便想起了明明提前吩咐過,卻還是沒有早點過來的金寶,不由得皺了皺眉。畢竟,金寶的性子他最清楚,只要是他吩咐的事情,絕對不會不放在心上,什么起晚了,睡迷了之類的借口,那是不可能拿來搪塞自己的。既然如此,怎會到這時候都不見人?只不過片刻沉吟,他便決定先不要糾結此事,還是先帶王篆在自家這新居好好看看。
程乃軒是從兩日前就開始搬到這里,各處家什早已到齊,但他家中媳婦,也就是許國的獨女,那位許大小姐又有了好消息,所以他在欣喜若狂之余,這新家便只得勞煩他一個大男人親自布置了。
故而對于喬遷之事,他雖說也邀請過自己的岳父許國,可終究許國乃是翰林院中的大忙人,不比閣老清閑到哪去,所以他也不大指望岳父這樣的長輩會親自來,所以只邀了一下當年因為婚事給了他一頓狠的大舅哥,也是汪孚林的連襟許之誥,正好再把金寶一塊帶來。
所以,汪孚林在嘀咕金寶怎么還沒到,程乃軒也在那思量大舅哥怎會也姍姍來遲,兩人帶著王篆四處轉悠的時候,不免就都有些略略分心。好在總有兩個人在,這個走神那個頂上,總算沒露出心不在焉的破綻來。
而王篆當年也是三甲進士,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樣同在三甲的后生晚輩自然頗有話題,一路上他沒有賣弄文采,取的那些亭臺樓閣之名都相當通俗易懂,因為兩個院子種的竹子最多,什么空翠居,什么竹里館,余下的則是什么青靄樓…按照程乃軒私底下對汪孚林的說法,王少司寇顯然是王維王摩詰的鐵桿粉絲,一個個詞十有八九都是取自王摩詰那些傳世之作。可他們兩個三甲同進士也都不是講究的人,大多數都壓根不細想便敲定了下來。
后頭跟著的陳炳昌自然是負責記錄的,這么走一路寫一路,他也漸漸褪去了對這位三品侍郎的敬畏——畢竟,王篆這么多年來都是在外勤勤懇懇做官,經史學問反而精研得少,除卻了少年時喜歡的辭賦之外,余下的很多都擱下了。可好幾個仿佛是信口拈來的詞,他邊走邊細細思量,最后卻又覺得別有另一番滋味。可正當陳小相公一路走一路學習之際,就只見背后有人呼喚,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程乃軒身邊的墨香飛奔了過來。
“少爺,汪小官人,許學士來了,還帶著許公子和寶哥兒。”
聽說許國竟然親自來了,汪孚林不禁有些意外,當下瞅了程乃軒一眼,眼神分明是問,你岳父今日休沐?程乃軒昨天回去探望妻子時都沒聽說這一茬,此時頓時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王篆卻不以為意,當下微微笑道:“久仰許學士大名,沒想到今日會在此巧遇,我與你們一同過去迎一迎。”
許國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出仕至今十二年;而王篆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只早許國一屆。同年紀都在二十左右便中進士的汪孚林和程乃軒不同,許國三十八歲才中進士,王篆則是四十三歲才金榜題名,名次只在三甲,全都可算得上大器晚成,但從前都談不上有什么交情。見面之后,兩個年紀資歷官位雖有差別,卻總還仿佛的老者互相打招呼,而幾個小的行禮問候過之后,汪孚林程乃軒看出那兩人有話要說,則拉著許之誥和金寶到了一邊。
他們最好奇的問題自然只有一個,許國怎么來了?
許之誥見金寶閉嘴不說話,他這個身為父親長子的,就不得不為妹夫和連襟答疑解難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開口說道:“就是因為聽說王司寇在這,爹才來的。翰林院這次革職了兩個,沈懋學馮夢禎又打算告病,其余的…還有好幾個庶吉士甚至編修修撰要引疾歸,所以爹雖說不是掌院學士,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探一探王司寇的口氣。王司寇這次留京是元輔授意,誰都知道他是近期唯一一個見到元輔的人。”
此話一出,程乃軒忍不住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什么唯一一個見到張居正的人?聽汪孚林的口氣,在張居正在家守七七期間,他見張居正可不止一次!
許之誥自然不知道汪孚林和程乃軒眉來眼去交流了什么,但程乃軒那古怪的表情他卻看出來了,當下便低喝道:“爹也是沒辦法,畢竟翰林院雖不是六部科道大理寺通政司那種做實事的地方,可編撰的各種文典卻也很不少,尤其是世宗皇帝實錄正在收尾階段,一個個都撂挑子不肯干了,總不能全都讓學士們挑大梁吧?再說…”他有些不自然地頓了一頓,這才低聲說道,“爹也是被人逼來的。”
逼來的?
汪孚林就覺得以許國低調內斂不出頭的性子,沒道理會跑來自己這里會晤張居正的“心腹”,此刻聽到是逼來的,他自然很感興趣。他都如此,程乃軒這個不拿大舅哥當外人的就更加好奇了,先是旁敲側擊,隨即干脆拉著金寶一塊逼問。最終,實在被纏得沒辦法的許之誥便低聲說道:“是禮部馬尚書。”
原來是馬自強…
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馬自強是標準翰林院出身,和隆慶年間的首輔李春芳同榜,也一樣是三甲進士——由此可見哪怕以閣老來論,三甲同進士只要能夠選了庶吉士,然后留館,入閣的可能性也是絲毫不遜于鼎甲和二甲的——而這位按部就班從翰林院起步,又是萬歷皇帝的日講官,當了禮部尚書方才辭了日講官,領經筵官,萬歷皇帝還一度對馬自強不管日講而有些依依不舍。
這是先后掌管翰林院和國子監的老上司了,馬自強出面相求,許國正在朝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國子監祭酒這種閣老必經職位努力,身為侍讀學士,又怎么可能不給老上司面子,還真是不想來也得來!
果然,他們在旁邊等了片刻,許國和王篆就已經談完了。只不過,從兩人的表情來看,汪孚林也好,程乃軒也好,許之誥和金寶也好,全都看不出兩人到底有沒有談出個結果來,顯然比起城府來,許國和王篆都非比尋常,不是年輕人能輕易瞧出端倪的。
不過,許國到底只是走馬觀花逛了逛,在程乃軒死活請自己題正堂時,他本待推到王篆頭上,可到底在對方幾句翁婿的打趣之下沒有辦法,最終搖搖頭道:“汪、程、許幾家,全都是歙縣數得上的大族,分支既多,堂號卻都只有數的幾個。你們如今是當官的人了,為了不被別人說是數典忘祖,這正堂還是寧可隨大流,只用祖宗留下的就好。照我看,錦華,你就用你們槐塘這一支程氏最常用的慶余堂便好。”
盡管許國的學問在翰林院那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此時此刻汪孚林簡直實在忍不住想吐槽——哪怕程氏真有堂號叫慶余堂,可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胡雪巖那赫赫有名的慶余堂,第二時間想到的是慶余年——沒辦法,聯想太過豐富就這么不好。可是,見程乃軒非常審慎地點頭答應,而王篆竟然也滿臉贊許,他就知道,程乃軒這正堂的名字是敲定了。
而給程乃軒做了主,許國卻不肯在汪孚林這繼續越俎代庖了,而是推給了王篆。王篆細細一思量,許國讓程乃軒不要數典忘祖,卻不肯讓汪孚林起一個祖傳的堂號,恐怕和汪孚林直接氣走了汪道昆不無關系。想想汪孚林真夠冤枉的,他也不推辭,到了汪孚林書房中,潑墨揮毫寫了濃墨重彩的三個字。
新安堂。
新安十姓九汪,這正堂之名乍一看是不過不失,其實追根溯源,卻也是敬天法祖,就連許國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兩位高官這么一聯手,汪程兩家新居中但凡有點意思的院子又或者樓閣,全都安了個不錯的名字,等最終殷勤待客賓主盡歡之后,汪孚林和程乃軒非常主動地奉上了非常豐厚的潤筆。
當然不是金銀俗物,而是如今有價無市的印章石…
許國出身貧寒,在京城又一直都在翰林院體系,油水根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倒不至于,畢竟他是現在許村出來的最大的官,別說剛過世的許老太公那些子孫也還有繼續資助他的,就連姻親程老爺也沒少為其隱隱提供各種方便。他不是孤高的性子,但只收不太過分的資助,這些也只能夠讓他在京城過上比較普通的生活。哪怕是他的兒媳婦葉明月陪嫁豐厚,可他從不肯讓兒媳貼補家用,唯一收過的也就是兒媳婦借著他幾次過生日時送的一點壽禮。
其中多半是字畫,但今年剛送的是一方雞血石。
而現在,程乃軒這個女婿也依樣畫葫蘆送了這么一方雞血石,他拒絕又覺得不合情理,只好開口說道:“之前我得了一副好中堂,來日讓你舅兄送來,正好懸掛在堂中。”
程乃軒早知道岳父不肯沾自己的光,這回過來的東西絕對便宜不到哪去,只能賠笑連連,硬是說這是潤筆,不是孝敬。而王篆則是看著自己手里那方田黃,直有些哭笑不得,趁著那邊翁婿正在打擂臺,他便板著臉對汪孚林低聲道:“早知道你竟是借機送禮賄賂,我就不來了!”
“這是我和程兄早就準備好的,送給二位也算是不辱沒了好東西。古話說得好,寶劍贈英雄,而且,我又不在刑部,不過是孝敬尊長,和賄賂二字八竿子打不著。說實在的,我對王司寇說一句實話,程兄的東西也許是祖傳,我卻不一樣,只要找對了地方,這種百金難求之物,有時候卻能不費多少就能得手,畢竟,天下變賣祖上珍玩的不肖子孫多了。我又不是刮地皮的人,王司寇留著自用也罷,給小兒輩賞玩也罷,不過是玩意。”
王篆剛剛轉了一圈,只覺得這兩座宅邸位于京城地價比較低的地段,而且外表看來很低調,內里也是質樸,擺設更不顯奢華,所以竟也忘了汪孚林和程乃軒是徽商世家出身。所以,對于汪孚林這番狡辯,他也著實挑不出理——他才剛進京不久,論理汪孚林應該打聽不到他好田黃才對!再說了,許國不是也得了一方價值不菲的雞血石?
于是,再想一想許國回贈中堂畫,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說道:“既如此,我見你書房也沒好硯,正巧之前得了一方澄泥硯,回頭便送了你。”
這些老大人們,全都不肯沾光占便宜啊…不過也好,都是挺有品行的人!
汪孚林壓根沒提自己家鄉的歙硯也是天下名硯之一,自己桌子上卻只一方凡品,便是因為知道王篆那正好多了一方沒用的。接下來,他亦是只字不問這兩位大佬商談的結果如何,就笑著把人送了出去,對許國臨走時邀請王篆蒞臨金寶的拜師宴,他也樂見其成。而許之誥當然不可能父親走了還留下來繼續逛,他還有讀書科舉的重要任務要完成,金寶卻終究留了下來。
對于之前許之誥透露的消息,作為許國記名弟子的金寶還額外提供了一點補充說明。
“馬尚書走的時候,老師親自去送的,我那時候正準備好了要出門,剛巧聽到馬尚書說…就算許學士此行不成功,他也會上書救吳中行和趙用賢。畢竟,他們只是上書委婉表示首輔大人奪情不好,詞意并未過激,所以,充軍實在是太重了,至少也要爭到革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