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書房中,一個老者在羅漢床上盤腿而坐,枯瘦而憔悴的臉上,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哪怕當聽到推門而入的聲音,他也沒有抬頭去看,只是等到腳步聲已經到了身前時,這才呵呵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見了嗣修就會告辭離去,怎又想起來見我?”
“本來是打算趁著已經入夜,悄悄從側門走的,只是有點不放心,我就過來看看。”汪孚林嘴里這么說,眼睛卻瞟了一眼那邊廂堆得亂七八糟,顯然很久沒有收拾的書案,隨即才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元輔此時,是否覺得舉世皆敵?”
“舉世皆敵…舉世皆敵!哈哈哈哈,不錯,這四個字實在是精辟,我眼下便是如此處境!”
大笑過后,張居正便垂下眼瞼說道:“我和老父一別便是十九年,無論是出于什么樣的理由,都是應該立刻奔喪,丁憂守制。可你是知道的,便是我得到喪報之前請了那十天病假,朝中是什么光景?呵呵,說是群魔亂舞也不為過!而且,你還說過,有人仿照高拱口吻寫我陰謀擅權等等,我尚在朝中便是如此,我若是就此一走,還不知道有多少臟水要潑上來!”
聽到這話,汪孚林挺不以為然,他編出那段亂七八糟的固然四處是破綻,可高拱的原稿中,張居正勾結馮保那點行徑卻是細節分明,沒冤枉張居正,這位首輔還真談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從前我只是想凡事緩緩圖之,不用操之過急。我年不到五十便官居首輔,有的是時間推行我的主張,有的是時間教導皇上成為圣君。至于那些不認同我的人,他們大可走人,又或者去地方施政,只要不是毫無意義地抨擊彈劾,我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可現在我知道了,哪怕是往日和我看似親厚之人,真當我遇事時,卻恨不得逐我而后快!王錫爵…呵,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換成國朝前期那些閣老被奪情時,哪有如今這看似洶涌的輿論?就連皇上也說,我之一身系之國家安危,又豈是一般金革之事能比?可在那些人眼中,孝道大過忠義…歷來士大夫丁憂守制,也就是最初的幾個月真的守著墳塋做個樣子,可之后呢,又有幾個是真的結廬而居,真心為此哀慟?不還是走親訪友,甚至在外參加詩社文會,難道這就很有居喪的樣子?多少人做出個樣子,就是為了標榜孝道名聲而已,如今倒還大義凜然來指摘我!”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有些話絕對不會對張嗣修這個兒子說;而他和馮保固然是盟友,平日里為了避嫌卻少有走動,自然更不可能如此發泄出氣;而殷正茂這些一部尚書之類的高官,因為是張居正自己提拔起來的,更不肯露出這種姿態;至于其他那些阿附于羽翼之下的科道以及其他低品官,張居正更是絕對不會露出任何口風。所以,他眼下送上門來,純粹給這位首輔送個可以傾吐的垃圾桶。于是,他非常耐心地坐在那里,直到張居正最終罵得累了。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欠了欠身說:“剛剛我和張二兄賠過禮,因為事出突然,我無計可施,于是就帶著王繼光翻了墻,還請元輔寬宥。”
張居正之前就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但直到此時,方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是翻墻進來的!饒是他當官幾十載,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朝廷命官,這會兒竟是哭笑不得。可下一刻,汪孚林便嬉皮笑臉地說出了幾句話。
“倒是元輔這書房,實在放在了府中太偏僻的地方,距離外間就一道圍墻,太過于疏忽了,這要是今天翻墻的不是我呢?須知當初有人窺探我家中動靜,以為我大棍子打死了兩個門房,還不就是因為那個院子出于左鄰右舍之間的緣故?我剛剛還和張二兄說呢,從前還看得到錦衣衛,偏偏這幾天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怕百官再多口舌是非的緣故。”
張居正是什么人?汪孚林舉一反三,他哪還有品不出滋味的道理?盡管今早他沒有去早朝,張嗣修也在家陪侍,但自有親信將早朝情形送了信過來。他絕對不會認為馮保派廠衛在皇極門前擺出那樣的陣仗,只是用廷杖來恐嚇震懾那些文官,他能夠猜到,馮保只怕對自己的建議置若罔聞,是真的打算動用廷杖!至于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估摸著是小皇帝那邊出了岔子。而如今自己屋宅左右的那些錦衣衛都被撤掉是怎么回事,那就可想而知了。
馮保是在告訴自己,誰才可倚靠信賴!
汪孚林知道自己該做的做了,該帶到的消息也帶到了,聽了張居正這么一大通垃圾話,也該走了。可就在他起身告退的時候,張居正突然一指桌案,沉聲說道:“這是我理出來的,今后幾年打算做的事情,你可以去看一看。”
對于這樣一個只要是親信就會必定認為殊榮的差事,汪孚林卻張大嘴頗為愕然,等猶猶豫豫過去,從滿桌子亂七八糟的紙片中,找出了關鍵的幾張,他掃了一眼第一張就幾乎想砸自己的腦袋——不消說,這是張居正做的那么多事情中,最最被人憎恨詬病的一條——重新丈量土地!
他三下五除二瀏覽了一系列細則,趕緊又去看其他的,卻發現第二張赫然便是逐步禁止天下私學。簡直郁悶到想要吐血的汪孚林繼續往下,便看到將之前在東南數地推行的一條鞭逐步推廣到全國這種料想之中的措施。至于接下來零零碎碎的那些條規,已經沒法引起他的詫異了。這位是一面大刀闊斧清查弊政,一面鉗制言路,真的是準備一條道走到黑了!
張居正沒有太注意汪孚林是怎么看的,直到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前,卻是一言不發,他便淡淡地說道:“從前我還終究愛惜名聲,至于現在,反正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個貪位忘親,不顧人倫的敗類,那我也沒有什么可以顧忌的了。等穩定了朝局,回鄉歸葬之后,我會逐步把這些條條框框全都推行起來。至于用人,呵,那些成天嗡嗡嗡叫個沒完的蒼蠅蚊子,他們要么給我在地方府縣好好做事,要么就給我滾回鄉去養老!”
真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汪孚林親身經歷了一遭,算是有些了解張居正的心態了。張居正本來還打算注重一下名聲,在做事的同時當個名垂千古的首輔,可既然奪情這件事已經被炒作到了這樣的高度,臉面名聲已經完全沒有了,那么索性撕破臉破罐子破摔,強力又或者說強行把想做的事情推行下去,再也不顧什么后果了!
他想了一想,便開口說道:“其實,如若日后還有人交相彈劾此事,最好的辦法不是廷杖,也不是貶斥罷官,而是直接章奏留中,將那些慷慨之詞丟在腦后。不是我身為言官卻給言官抹黑,有些事情,其實是越理會越來勁的。”
說到這里,他隱隱約約覺得,萬歷皇帝幾十年不上朝,更不批復奏疏是個什么心態了。除卻賭氣之外,讓那些言官奏疏全都留在大內,讓他們慷慨激昂精心炮制的詞句無人得知,這豈不是一種快意的報復?反正你就算有奏疏底稿,可只有底稿沒有正本,你哪來的名揚天下?
“世卿你雖年少,有時候說話卻是切中時弊。”張居正輕輕舒了一口氣,直接就呵了一聲,“看破世情的老頭子,只怕也沒你這么眼利!好了,你回去吧,等我來日回內閣之日,便以你主持刷卷京畿,如今你且和刑部大理寺,先把理刑的事情做好。”
“是,那下官告退了。”
汪孚林巴不得趕緊走,否則等張居正反應過來,把桌上那些難辦的事情直接弄一樁來讓他經管,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等到張嗣修死活留著吃了一頓飯,汪孚林和王繼光一同從張府側門出來,他帶著騎了騾子的王繼光往附近另外一條小巷兜了個圈子,遠遠望見五城兵馬司已經預備巡夜了,他才對身后落后一步,顯然心事重重的王繼光說:“想要留在都察院,日后做事盡心,上書的時候就動點腦子,我還不至于要侵占下屬的功勞。如果不想留在都察院,熬到一年試職期滿,我也可以設法給你謀一個知州的位子。子善,你自己好自為之。走吧,我送你回去。”
王繼光知道今天被汪孚林坑了一把,可聽到這樣的結果,他恨不得再被汪孚林坑一把。畢竟在都察院這么多天,他對汪孚林的脾氣也算是摸到了不少,所以不是很擔心汪孚林這是在隨便拿來糊弄自己。相比終于得到了這個難糊弄上司的認可,甚至還進了大紗帽胡同張府——盡管是翻墻——他今天和王錫爵那莫名其妙一場架的后果,他已經懶得去想了。
打都打過了,還能怎么著?
當汪孚林繞了個大圈先把王繼光送回去,隨即才回到了自己家時,月亮早已經升得老高。兩個門房汪吉和汪祥一個張羅著牽馬,一個則跟在汪孚林身邊滿臉堆笑地說道:“公子回來得遲了,徽州那邊派了信使過來,就在陳相公出去之后一會兒剛到的。小的之前還聽到里頭歡聲笑語呢,寶哥兒也來了。”
先是微微一怔的汪孚林立刻顧不得和這門房說話了,點點頭后便一陣風似的進了二門,果然迎面撞上了迎出來的金寶。一貫總有點靦腆的金寶這會兒壓根忘了行禮,一上前就抓住他的胳膊說道:“爹,娘生了個大胖小子,說是足有六斤!”
汪孚林頓時嚇了一跳。要知道這年頭可不像后世能夠剖腹產,孩子大了就意味著母親受罪了,他慌忙問道:“你娘呢,可還平安?”
金寶還沒見過汪孚林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頓時笑了起來:“娘好著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貫愛騎馬,愛練武,打熬的好筋骨,又不像是那些一步都不肯多走的大家閨秀,生產的時候順順當當,就是比之前算好的日子遲了好幾天,讓家里人嚇得不輕,信使上京路上又遇到一次大雨引發山洪,所以耽擱了。”
汪孚林聽到這里,已經如釋重負。從金寶口中得知小北還有信送來,他就甚至顧不得回房,一路走就一路撕開了,等進屋之后光線充足,他甚至來不及坐下,就先一張一張看起了那厚厚一沓信箋。盡管往日也有家書,但如今這其中還包括妻子在生產之前滿含憂慮不安的親筆信,自然讓他心中多了幾分愧疚。畢竟,這年頭女人生孩子這種鬼門關,當丈夫的卻不在身邊,他怎不擔心那種最糟糕的可能性?
等到看到末了一張,是父親汪道蘊的親筆,卻是讓他給孩子起名,他想起還欠金寶一個表字,頓時苦笑了起來。沉思片刻,他就把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隨即才看著金寶說道:“你弟弟的名字且不說,之前我答應過給你起表字,然后讓你正式拜在許學士名下,如今想來,這表字就讓許學士起,我便不越俎代庖了。你先不要忙,我的話還沒說完。”
汪孚林從來不對金寶說朝中局勢,但是,今天他卻破了例,從自己此次回京之后的經歷說起。這其中,很少一部分是金寶從許國又或者其他渠道聽說過的,但極大一部分,是金寶從來都沒料想過的。尤其是當聽到汪孚林和汪道昆乃是假反目的時候,他終于駭然色變,意識到了此中兇險的程度。
居然要讓汪孚林做出這種決定,汪道昆竟然還答應了!
“爹…”
“我如今是一時半會下不了船,說到底就是騎虎難下。不拼掉張四維這個三輔,我只怕日后一天安穩日子也過不了。所以,你的事情我會來日找個機會和你的老師許學士商量,看看什么時候讓你認祖歸宗。你已經是舉人,哪怕異日我出了什么事,你只要不是我的兒子,而是同族晚輩,這官路仕途就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不!我決不答應!”
金寶好像沒看見汪孚林那張一下子僵住的臉,換上了鄭重其事的表情:“伯祖父如今因勸諫首輔丁憂守制而回鄉養病,叔祖父也已經出仕為官,松明山汪氏已經保留了元氣,至于我,這么多年來受了父親多少養育之恩,要是也和您離心離德,父親您覺得首輔大人會怎么看松明山汪氏,日后別人又怎么看松明山汪氏?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里固然不錯,但別說我過不去這個坎,就是許學士,也不會贊同您這么做的!父親您要一條道走到黑,總得有人陪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