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的時候,汪孚林還在歙縣松明山村中養傷,秀才功名岌岌可危,家里境況一團糟,又是糧長,又是爛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可一年半過去了,汪家雖說還遠遠沒達到豪富的層次,可汪孚林自己的眼界卻開闊了許多,尤其是在打過交道的官員這一層次上,他比一般的鄉間小秀才優越太多了。
徽州府縣,前任府尊段朝宗他處得不錯,現任府尊姚輝祖差點,但這種兩不相犯的關系其實就夠了,總不能指望人人都和葉大炮一樣。他還干掉了府學劉教授,把推官舒邦儒趕到了績溪去當縣令,利用信息不對稱又憋屈死了徽寧池太道王汝正。
而他去了一趟杭州,先后見過杭州知府凃淵、推官黃龍、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稅關太監張寧、右布政使吳大韶,還和浙江巡撫鄔璉照了一面,和其中不少人結下了深厚的戰斗友誼。
在寧波,他則是成功忽悠了鄞縣陳縣尊。
接著他再南下湖廣,漢陽縣令周縣尊本來是父親的東主,可最后卻變成欠了他巨大人情。而在湖廣被譽為雷青天的巡按御史雷稽古,和他固然談不上交情,可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了他一個忙,把邵芳給趕回了老家去。
所以,哪怕應天巡撫已經算得上一等一的方面大員了,張佳也算是名臣,可隨著通報踏入縣衙后堂的時候,久經戰陣的汪孚林很是鎮定,甚至不閃不避地正面直視著這位新任應天巡撫。只見張佳似乎比汪道昆還要年輕幾歲,年紀同樣不到五十,下頜蓄著一叢短須,唇上兩抹髭須左右分明,相貌堂堂,官威十足。相形之下,陪坐下首的葉鈞耀雖說盡力挺胸直腰抬頭,可氣勢就要差多了。
然而。這種場合就免不了就要跪一跪了。橫豎他對汪道蘊這個很不靠譜的便宜老爹都跪過了,此時也沒有太大心理負擔,可膝蓋才一碰到地面,他就只聽到主位上的張佳開口吩咐道:“本部院只是私下見你,這也不是公堂之上,你也不是犯人,無需多禮。再過來兩步。讓本部院好好看看。”
一面如此爽快地免禮,一面卻還端著架子自稱本部院。汪孚林暗自哂然,卻立刻站起身來,依言上前兩步,保持著眼神微微下垂的恭敬態度。
“你好大的膽子!”
這驟然響起的低喝傳入耳中,汪孚林立刻稍稍抬起頭,用如假包換的疑惑目光看向了張佳。在他這無辜的眼神直視下,他清清楚楚地發現,張佳對他這種態度顯然有些意外,好半晌才板著臉問道:“格老大等三名太湖悍匪挾持葉縣尊。應該做得非常隱秘,你又怎能提前知情,而且還有時間溜到廚房去預備白面?”
“回稟張部院,那時候學生正好在縣尊官廨向兩位先生請教學業,聽說錦衣衛來了,于是就乍著膽子溜到大堂后頭的屏風,想要觀瞻一下赫赫有名的錦衣衛是什么光景。誰知道卻發現他們疑似挾持了縣尊。故而學生思量之下,慌忙回去向夫人報了個信,又溜到廚房去要了一把面粉,找了把劍到書房里守株待兔…”
汪孚林已經把所有細節全都準備好,讓相關人等一遍一遍對好了口供,所以這會兒一開口。他索性就原原本本往下說,一直說到了自己怎么和丫頭碧竹如何趁人不備奮起反擊,最后把兩個巨匪斃于匕首和劍下。說完之后,他也不在乎張佳是相信還是不相信,眼觀鼻鼻觀心自己發呆去了。
當時那書房之中除了葉鈞耀和那個丫頭之外,再沒有其他人證,因此張佳早早便要來了兩套染血的舊衣。又讓帶來的仵作驗看了一遍濺上的鮮血。盡管那套女子的衣裳并不像是丫鬟打扮,更像是千金小姐,可葉鈞耀解釋得很自然,是讓丫頭扮成小姐,裝作純粹好奇闖入,于是分了兩個悍匪之心,他也沒法提出什么異議。而且,那間書房事后就封鎖了起來,根據衣服上的那些血點子,地上噴涌的血跡,他也不得不承認,整件事看上去倒也順理成章。
可就因為事情實在是太順理成章了,所以他不得不懷疑!
于是,一上來先和顏悅色,然后再立刻恐嚇的這一招行不通,他便改變策略:“我和你伯父汪南明雖不是同科,但聞聽他詩賦一絕,也曾有過一些往來。你既是汪氏新銳,又于科場上頗為出色,理應知道,倘若你是冒領誅殺賊寇之功,到時候查證清楚之后,會成為你此生莫大的污點。”
見張佳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汪孚林頓時暗自不齒。他回徽州之后,知道新任應天巡撫是張佳,在葉鈞耀讓人散布流言之后,他就開始打聽所有用得上的消息,把這位應天巡撫的出身履歷給調查了一個清清楚楚,除此之外還包括很多張佳私生活的細節。
這位應天巡撫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當年一直捱到十八歲才去考的秀才,成功一舉拿下道試案首。接下來在四川鄉試中,張佳也名列前茅,中了舉人。然而在會試和殿試中,張佳的發揮卻不怎么樣,進士固然考上了,可卻是三甲同進士,排在所有進士當中倒數第四十名,在庶吉士的館選上又落了選,所以起步和葉大炮是一模一樣的一縣縣令,而后卻回朝升任六部主事。
所以張佳說和汪道昆有些交情,那倒真的不是胡謅。他的升官履歷和汪道昆在起初時很相似,一任縣令后就回朝,都在兵部呆過。但之后汪道昆一路在東南抗倭,張佳卻因為嚴嵩排擠而一度左遷,后來當過分巡道,當過提學大宗師,當過分守道,當過按察使,就在今年才從山西按察使任上得了高拱青眼,升任應天巡撫。
在這樣的履歷下,張佳卻曾經在理應回家丁憂守制的兩年零三個月間,離鄉去瀘州請當世第一才子的楊慎替父親寫墓志銘,而后借著守喪開詩社會文友,大刷文名。
當然。汪孚林對于古代那些刻板的孝道規矩不以為然,所以對不少人詬病張佳守喪期間,竟然常常呼朋喚友的行為并不覺得有任何問題。所以,他大約能夠體悟到張佳是怎樣一個人——表面很古板,內心很知道變通,而且很懂得該結交誰來提升名氣,換言之。那就是特別會混官場的人!
所以,對于這說提醒也可以。說恐嚇也可以的一番話,他立刻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激烈。
“張部院以為我很想要這誅殺賊寇之功?我撂下明話放在這里,要不是整個縣衙也找不到一個和我身量相似,能夠穿得上我那身衣服,而且要在案發時單獨一人,不至于被人拆穿的人,我哪會站在這里,早就把功勞讓人了!殺幾個太湖悍匪很了不起嗎?我是讀書人,又不是打打殺殺的武夫。要這種虛名干什么,說不定以后走在外面,還要被宵是歙縣諸生就行了!”
葉鈞耀見汪孚林突然如此言辭激烈,反應強硬,頓時有些擔心。他正想要幫汪孚林解釋兩句。卻看見其一個眼神過來,與這小子配合久了,他竟是心領神會,立刻把預備好替人抗爭的長篇大論,改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幫腔:“張部院,其實孚林那時候是真的不希望卷入其中。他以后還要考科舉呢,讓人知道他是個手刃太湖巨盜的秀才,回頭對他的舉業有什么好處?是我想著總不能委屈了忠義之士,所以才違了他的心意。”
張佳也就是想激一激汪孚林,想著年輕人在情急之下很可能會露出一絲夾帶真相的口風,這會兒見汪孚林如此激憤,葉鈞耀那苦笑分明出自內心。他便釋懷了。他一按扶手站起身,面露激賞地說道:“本部院剛剛只是試探于你,很好,不愧有勇有謀,而且又居功不自傲,深知儒者本色。本部院已經親自問過,隨行還有認得其中幾個巨盜的人,案子已經確鑿無疑,一定會將徽州府和歙縣拿獲巨盜之功陳奏朝廷!”
葉鈞耀只覺得心頭一塊大石頭完全落下,他連忙也站起身來,卻是舉手長揖道:“張部院既然來了歙縣,下官卻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請。巨盜之所以出沒于歙縣,不外乎是因為近日關于下官這個歙縣令藏有數萬金的傳言,甚至還有說是藏在縣衙又或者歙縣預備倉之中,下官實在是百口莫辯。懇請張部院親自巡視一下歙縣預備倉,并清點賬簿,還下官一個清白!”
張佳頓時眼神一閃。歷來當官的,哪怕是清官,對于上頭派人來查倉儲,那都是極其頭疼的一件事,可沒曾想葉鈞耀竟然會主動請他去巡視預備倉!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褒揚了一句葉知縣果然風骨志氣可嘉,就先把此事搪塞了過去。
等到他借口要前去府衙見徽州知府姚輝祖,徑直先走,葉鈞耀忍不住向汪孚林問道:“難得這個張佳竟然親自跑到徽州來,他卻不肯查預備倉,怎么辦?”
汪孚林知道葉鈞耀經歷了那么驚險的一幕,難免會想回報越大越好,少不得寬慰了這位縣尊幾句,什么不要操之過急之類的。他今天來縣衙是正大光明走的前門,可如今回去卻懶得再走前門繞道回去,自然熟門熟路往后頭穿。可走到一半,他就只見前頭迎面一行人走來,打頭的可不是葉明月和小北?
“汪孚林!”小北本能地直接叫了名字,隨即意識到自己這稱呼在人前不太合適,趕緊含混過去,“我剛去了一趟府城斗山街許家,回來的時候到府衙繞了一圈,據說徽寧池太道那位分巡道剛被南直隸巡按御史給參劾了下臺,如今分巡道沒來,巡按御史蔡應陽卻親自來了!”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就算是太湖巨盜縱橫東南好些年卻沒抓到,這樁案子算得上不小,可是把應天巡撫和南直隸巡按御史全都驚動了過來,是不是場面太大了?
他正覺得腦袋有些大,葉明月就笑了笑說:“起此事,娘就差我們去對爹說一聲,你要不要也折返回去再見見爹?”
汪孚林想也知道聽到這個突發狀況,就算自己溜回家去,葉大炮也肯定會把他拽回來,因此只能認命地點頭。只不過,除卻默認了自己會跟著回去繼續商量,他突然很感興趣地問道:“敢問活字典葉大小姐,你既然連張四維的兒子都知道,那么這個蔡應陽是何方神圣,你也應該知道吧?”
聽到姐姐被汪孚林稱作活字典,小北不知怎的,突然很想笑。而在她那忍俊不禁的注視下,葉明月卻若無其事地說:“張佳雖是首揆高閣老提拔的,卻還算不得一等一的親信,蔡應陽卻不同。高閣老執政之后,反腐肅貪,用的巡按御史全都是性格剛烈的人,蔡應陽和雷稽古一樣,深得高閣老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