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蒞臨歙縣衙門的錦衣衛,從現身的那一刻開始,就引起了好一陣嘩然。尤其是縣衙門前站著的七八個錦衣校尉,更是讓一整條縣前街為之一空,縱使歙縣城中再好奇的人,那也知道錦衣衛是何等兇神惡煞,故而寧可繞道走。至于這個消息傳到各處窺伺的那些牛鬼蛇神耳中,自然也有些人發覺錦衣衛都給驚動來了,忖度實力后悄然離去,這便是另一重雙方當事者全都意想不到的結果了。
眼看快要中午了,進去的格老大三人還未出來,外頭眾人不禁等得有些心急火燎。就在這時候,里頭卻只見兩個身穿青色吏袍的兩個人出來。前頭那人年近五旬,身材干瘦,卻還滿臉堆笑,看上去顯然是官場老油子。后頭那個卻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神里仿佛畏懼中帶著羨慕。聽到他們報名,分別是歙縣刑房司吏和吏房司吏,一群錦衣衛服色的漢子彼此互打眼色,便公推了一個老成的人上去接洽。
“我家大人去見你們縣令,怎么這么久還不見出來?”
吳司吏恭恭敬敬行過禮后,便賠笑道:“上官的要求縣尊正在照辦,但畢竟還要點時間…對了,這眼看就到了午飯的時候,縣尊的意思是,請各位官爺先用了午飯再辦事也不遲。”
一眾漢子雖說確實有些腹中饑餓,但人在縣衙外頭有什么事還能應付,被人賺到縣衙里頭去,那就有些難辦了。因此,還是剛剛那個說話的人嘿然笑道:“那就不必了,錦衣衛辦事,也是先公后私,我們帶著干糧!”
“知道各位都是勤勞王事,所以縣尊額外吩咐,如果各位不肯到縣衙里頭用飯,便叫縣城一家酒樓送一桌現成的席面過來。就擺在這縣前街上,委屈各位就這么在露天用如何?橫豎百姓們都知道錦衣衛威名,萬萬不敢往這兒過,沖撞了各位官爺。”
人家都想得這么周到了,不用進縣衙,又是免費的席面,不吃白不吃。這群穿著錦衣衛行頭的漢子們沒有太大的猶豫,最終答應了下來。盡管他們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但自從弄到行頭,格老大就一直籌劃著如何干一票大的,故而訓練過他們很久,錦衣衛該是什么做派。等那圓桌席面搬出來,幾個明顯是酒樓飯館伙計的人提著一個個食盒過來,不消一會兒就琳瑯滿目擺了一桌,他們最初那點警惕和懷疑也漸漸降到了最低點。
而使得他們完全釋疑的,卻是劉會的一句話:“各位官爺畢竟是奉王命來的,所以沒有備酒。畢竟醉酒誤事。”
七八個人最擔心的就是人家灌醉自己,別有所圖,此刻頓時疑心盡去,坐下之后就自顧自大吃大喝了起來。這一桌菜肴雖不是府城狀元樓出品,可也是歙縣城中最好的一家館子,最好的大廚親自出馬,精心炮制出來的。雖說從那邊廚房緊急送到這里。稍稍少了點剛出爐那滾燙的熱乎氣,可卻也是極盡功夫,每一道菜都鮮美無比,吃得眾人一個個全都放不下筷子。等到最后一道湯送上來的時候,卻是整整兩個大砂鍋,劉會親自給眾人揭開了蓋子。
“別看這看似只是平平常常的雞湯。可卻是那家酒樓里頭每天只兩份,縣尊是憑著面子才讓那邊預定的客人全都讓了出來。這里頭的山珍都是鄉民從山里刨出來的,湯更是正宗的山泉水…”劉會一面滔滔不絕,一面親自手腳麻利地一碗一碗盛出來給眾人送上,眼見他們先是將信將疑,繼而果然大贊鮮美,一口最大號的砂鍋不消一會兒就被吃得底朝天。一只雞更是被分得精光,接下來同樣的一鍋也被須臾消滅了干凈。
眼見眾人吃得熱火朝天,劉會便對同樣跟在旁邊伺候的吳司吏打了個眼色,兩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此時此刻,縣前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就連縣衙大門也悄悄合上,但沉浸在大吃大喝中的這幫人,卻是絲毫都沒有察覺。直到有人罵罵咧咧地說,果然不愧是那些豪富的徽商,吃上頭也能有這么多花樣,幾個人附和的同時,起頭那個負責和吳司吏劉會接洽的老成漢子方才陡然之間驚醒了過來。
“都這么久了,怎么里頭什么音信都沒有…剛剛那兩個司吏呢?”
他霍然起身,卻發現縣衙大門緊閉,而一整條縣前街上赫然空空蕩蕩,一個鬼影子都沒有。又驚又怒的他正要叫弟兄們抄家伙,可剛拔出刀,就覺得渾身一下子抽搐無力,竟是一下子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他這一倒仿佛是個信號,七八個人全都跟著倒了。當看到長街兩邊有人趕了過來的時候,有人奮起最后一點力氣,大聲叫道:“爾等竟敢暗害錦衣衛!”
“一伙為禍東南的太湖巨盜,冒充錦衣衛已經是膽大包天,被擒之后還敢如此叫囂?”
趙班頭本來也是心頭打鼓,可剛剛在后院看到那個被擒的活口,親口聽其招認是太湖巨盜格老大的下屬,而縣尊書房里還收拾出來兩具尸體,面對這么一個有魄力的縣尊,他那還有什么說的,這會兒那點畏懼之心早就被立功受獎的心給沖淡了。不但是他,旁邊的胡捕頭也不落人后,大聲吆喝著讓下頭快班的人上去鐵鏈鎖人。劉會和吳司吏一包迷藥放倒這么多悍匪,他們倆才是最輕松的,否則真要下頭差役去和這些亡命之徒拼命,誰肯干?
“回稟縣尊,所有悍匪全都拿下了!”
后堂中,臨時將這里當做日常起居之地的葉鈞耀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重重一拍扶手,站起身道:“給我敲鑼打鼓告知全城,有太湖巨盜格老大一伙人,冒充錦衣衛,意圖挾持本縣,覬覦縣廨公費,如今匪首格老大及心腹一人已經伏誅,生擒悍匪八人。令民間有硝制首級手藝的匠人立刻到縣衙來,本縣當賞以重金,硝制此悍匪二人首級,先送府衙,而后直送南京應天巡撫衙門!”
等趙班頭和胡捕頭立刻應聲而去,葉鈞耀方才看著身旁的汪孚林說:“府衙那邊,孚林你真的要親自去,方縣丞去不行嗎?”
“方縣丞在姚府尊面前,能不露怯意否?”汪孚林反問了一句,見葉大炮頓時啞然,他方才聳肩道,“所以我不得不去,人是我殺的,有責任我也得背,再說了,姚府尊不論想要如何決斷,總得考慮考慮我背后的人。倒是縣尊不妨派點人在各處城門,算一下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跑路。不過,就憑縣衙和汪家葉家那點人手,留不下太多人,挑獨行的抓幾個,分寸讓吳司吏他們那幾個刑房的把握。”
葉鈞耀親身經歷了這一回,再也不想第二次這么驚險了,此刻自然是連連點頭。等到汪孚林拱拱手后徑直離去,他一屁股坐下后,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腦袋,有些懊惱地低聲嘟囔道:“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當初選的時候就選都察院御史又或者六部主事…唉,都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啊!”
一隊錦衣衛突然進了歙縣小北門,而后打頭的進了歙縣衙門,這樣的消息當然在第一時間傳到了徽州府衙。所以,姚輝祖也命人時時刻刻盯著那邊的動靜。當得知葉鈞耀竟然出動快班和壯班,竟仿佛把那些錦衣衛都拿了送進縣衙,他的第一反應是葉鈞耀瘋了,緊跟著方才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正思量自己是否要直接派人去縣衙問個究竟,又或者干脆親自出馬,卻得報說歙縣松明山汪孚林求見。
盡管新官上任不過三個月,姚輝祖卻也把屬下縣令以及徽州一府六縣的那些知名人物全都給摸了個透徹。對于這位崛起速度極快,在徽州擁有絕大名聲的小秀才,哪怕不看在新任湖廣巡撫汪道昆的面子上,他也要重視幾分,因此立刻吩咐請人進來。可是,汪孚林進屋之后,那渾身染血的衣袍,那長揖行禮之后開口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讓他之前準備好的所有試探和詢問全都卡在了喉嚨口。
“府尊,有太湖悍匪格老大一行十人,假扮錦衣衛賺進縣衙,意圖挾持縣尊,勒索縣廨公費,如今已經全數落網!”
姚輝祖險些沒迸出一句你再說一遍,總算他出仕也不是一兩年,而是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子了,立刻意識到,汪孚林不可能在這種極其要命的問題上信口開河,葉鈞耀更不可能在沒有確證前有那么大膽子。他當機立斷,立刻問道:“詳細怎么回事,你給本府解說清楚!”
汪孚林的春秋筆法向來很熟練,但真的要他說書似的講故事,他也同樣非常擅長。整個過程他說得驚險刺激,只把小北和一個葉家丫頭對換了一下,至于自己的偷襲成果,則大多歸功在了那一把面粉上,至于那一劍捅死人,他則一口咬定是瞎貓遇到死耗子。
即便如此,聽完了一整個經過的姚輝祖仍是有些臉色抽搐,看向汪孚林的目光著實有些復雜。
倘若真的是那一撥南直隸好幾位應天巡撫都沒能奈何得了的悍匪,最終竟覆滅在一個小秀才外加一個小丫頭手上,那么多官員和專司捕盜的捕快,不應該買塊豆腐活生生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