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各府縣的街巷起名,全都沒有太大特色。每個縣幾乎都有一條縣前街,一條縣后街,顧名思義,就是指的縣衙前后兩條大道。此時此刻,漢陽縣衙前頭的縣前街,便是里三層外三層全都圍滿了看熱鬧的閑人。畢竟,盡管漢陽府城那商貿之都的地位,因為漢水改道而讓給了新興的漢口鎮,可府城之地終究還是頗為繁華,過剩人口即便遠遜于東南,可也不算少。
而邵芳竟是就這樣混跡于人群之中,而不是和不少稍有身份的閑人那樣,自己穩坐在茶館中,差遣隨從去打探消息。他收斂了架子以及咄咄逼人的眼神,就如同尋常閑漢似的東攀談一句,西搭話一句,像極了東南那些商人。而有了那些閑漢幫自己向縣衙門前的門子打聽,里頭的消息總算也打探到了一星半點。據說那位漢陽縣令周縣尊竟然不卑不亢和雷稽古打起了擂臺,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韌勁。
要知道雷稽古兇名之下,之前就連分巡道徐學謨看到這家伙都發怵,區區一個縣令竟有這樣的風骨!
“洞庭商幫那些人來了,領頭的是大龍頭譚爺!”
“不止是譚爺,從前當過龍頭的趙爺也在。”
“還有寶慶府的何大官人,這位據說義氣無雙!”
而混在洞庭商幫當中的汪孚林,表現得只像是被這些人帶來見識的子侄,絲毫不起眼。他早已換了一身和之前和邵芳照面時完全不同的服飾,而且借由身邊人遮擋視線。自己可以好整以暇地打量路邊兩側的閑漢。終于。他找到了沒工夫也不可能想到去換衣服的邵芳。于是提醒了一下身前的譚明方和身邊的何云。聽到邵芳果然在此,兩人都用迅疾無倫的視線往他說的方向掃了一眼過去,很快就根據他的描述找到了人。
邵芳那大小眼和一身黑衣實在是太好認了!而且,若是仔細觀察,自能夠看出此人混跡于看熱鬧的閑漢之中,顯得格外不同。
本來就已經信了六分,此刻兩人更是都信了八分,哪怕他們從前沒見過。但這樣的名人回頭找人一驗證就成了。于是,當向縣衙的門子表明了來意,人進去通報之后,譚明方和何云分別同洞庭商幫以及寶慶府的商人們先后再次交待了一會兒上堂之后如何應對。
當然,兩人都不免要對各自的幾個心腹再低聲解釋一下,當初襄助首輔高拱復相的關鍵人物如今就在縣衙之外,把幾個人的警惕心全都調到最高。至于混在人群中,被譚明方直接介紹成自家外甥的汪孚林,這會兒就純粹沒事干了,干脆隨便聽四周人言以解無聊。
作為被控告的一方。洞庭商幫的眾人須臾就得到了門子的回復,請他們上大堂見縣尊。一時間。譚明方帶頭,何云緊隨其后,一大堆足足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往公堂上行去。盡管事情來得突然,而且他們已經落了下風,但哪怕大多數人不知道汪孚林親自來做和事老,可徽幫只有一個鮑二老爺出面主導今次告狀,譚明方和何云卻分明信心十足,這樣的情緒當然也感染了他們。
公堂之上,鮑二老爺剛旁觀了一場周縣尊舌戰雷瘟神的好戲,只覺得驚心動魄,暗自咂舌于周縣尊竟然發揮了十二分本領,堪堪和兇名卓著的雷稽古戰成了平手。因此,當看到洞庭商幫一行人上堂,他一眼就看到了混在其中的汪孚林,見其正對自己眨眼睛,他只覺得又驚又喜。
汪孚林竟然那樣能耐,這樣難的事情也能給辦成?
洞庭商幫雖說不比徽商財勢深厚,但這年頭腰纏萬貫都只是小財主,他們的身家少則幾萬兩,多則一二十萬兩,可此時此刻在公堂之上,雷瘟神的眼皮子底下,沒有功名的他們不得不彎曲膝蓋行禮。至于汪孚林,衣著普通的他早已瞅準上堂時亂哄哄的時機,混到了作為原告的徽幫當中,也免得別人都跪一地的情況下他鶴立雞群——還不得不對人解釋自己身上有秀才功名,上了公堂可以不用跪。
順便他也要和鮑二老爺交流一下。
周縣尊剛剛打足了精神和雷稽古大戰一場,當然也發現了汪孚林的歸來。此刻,見洞庭商幫的人已經跪了一地,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一時脊背挺得筆直,暗想你們打生打死給本縣惹了這么大麻煩,總算還知道服軟!不等雷稽古先開口,他就死命一砸驚堂木,沉聲說道:“譚明方,鮑竹煌等人告爾等洞庭商幫恣意挑釁,迫使他們不得不以新安碼頭中的兩里作為賭注,兩邊不顧朝廷律例約期械斗,因此死傷多人,此事可是有的?”
“回稟縣尊,著話,一雙眼睛卻始終盯著雷稽古。見這位瘟神張了張嘴仿佛要問話,他慌忙搶在此人前頭,大聲說道,“洞庭商幫和徽幫一直因為碼頭之事有所齟齬,往常也曾經小打小鬧爭執過幾次,但都是點到為止,并未傷了和氣,可這一次卻是有人煽風點火,讓我等向徽幫提出約戰,這才造成了這樣的后果。此次械斗之事,小民等人情愿認打認罰,卻懇請縣尊明察秋毫,將挑唆的小人嚴加懲處!”
雷稽古原以為今次之事,涉事的兩個商幫定然要死死捂著,周縣尊這個漢陽縣令為了政績也要死死捂著,可現如今卻是徽幫鮑二老爺親自領銜告狀,周縣尊立刻接狀紙,而且還義正詞嚴指責他越權插手尚未審理的刑獄,而洞庭商幫卻竟是一口認了,卻又說是被人挑唆。饒是他曾經任過主理一府刑名的推官,經手的案子無數,在巡按御史任上也見過很多奇案,此時此刻仍不免猶疑了片刻。
而這片刻的功夫,立刻就被周縣尊給牢牢抓住了。他再次用力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譚明方,你既然如此說,可有證據?”
“回稟縣尊,小人已經將此人帶來了!”譚明方一語驚人,隨即和何云二人直接霍然起身,竟是到后頭把一個矮胖的商人給提溜了上來,直截了當地說道,“當日我等照例開會商議碼頭停泊之事的時候,就是這家伙建議,趁著湖廣巡撫汪部院剛上任,打徽幫一個措手不及,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說是要湊出幾百號人來,讓新安碼頭割讓二里給我們洞庭商幫!”
那矮胖商人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懵了。他只以為今天是跟著其他眾人來到縣衙應訴,可誰曾想譚明方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轉眼間自己竟是被丟了出來。頭皮發麻的他正想要極力否認,可誰曾想其他往日和自己稱兄道弟的人竟是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有人把他當日的原話都復述了出來。他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下一刻,卻只聽堂上傳來了一聲怒喝。
“本縣還在想,漢口鎮上諸多商幫雖說時常都有摩擦,卻很少聽聞如此惡性械斗,卻原來是你心懷叵測!來人,先將此獠痛責十小板再行問話!”
周縣尊一根堂簽突然丟下來,侍立堂上的皂班皂隸應聲而動,當即把矮胖漢子給拖了出來摁倒在地,扒了褲子就是板子掄了下去。
才挨了兩下,平生第一次吃這么大苦頭的矮胖商人立刻醒悟過來,慌忙大聲求饒道:“縣尊饒命,小的也是被人蒙蔽,小的真是被人蒙蔽!哎喲!別打了,別打了!”
盡管屁股上落下的只是笞刑的小竹條,而不是杖刑的大棍子,可矮胖商人還是涕淚直流哭天搶地。奈何皂班的皂隸從來就是這天底下最最鐵石心腸的人,堂尊沒發話,誰管此人叫嚷什么。等到十小板打完,他們胡亂給這個屁股上縱橫交錯幾道血痕的倒霉蛋拉上褲子,把人丟著跪在那里,繼而就退到一邊繼續肅立去了。這下子,周縣尊再次厲聲發問,矮胖商人哪里還敢有一個字隱瞞。
“縣尊,是如此可以奪了徽幫的碼頭,給他們一個厲害瞧瞧,小的這才提出了這個建議,那時候大家也都是答應的!”矮胖商人又氣又恨地看了一眼曾經的同伴,見每個人都對自己怒目以視,其中譚明方和何云那眼神仿佛是要殺人,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可憐巴巴地說,“小的也只是一時被人言語所惑,那家伙是漢口鎮一個有名的掮客,姓風,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風老六…”
“快班秦班頭何在,立時帶人去漢口鎮拘捕此人,如若不得,休怪本縣嚴加追比!”
眼見周縣尊立時三刻讓刑房下達文書,雷稽古終于品出了滋味來,他眉頭緊皺,淡淡地問道:“周縣令不責處這械斗人命案,反而要先追查挑唆者?”
“那是當然!”周縣尊大義凜然地昂起了頭,一字一句地說,“正如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漢口鎮在漢陽城之外,零星械斗時常發生,倘若只責處械斗雙方,讓那些煽風點火之輩逍遙法外,豈不是治標不治本!本縣既然查知有人利用兩大商幫之間的矛盾圖謀不軌,就當公正廉明,讓挑撥離間者無處存身,破一破這些靠拳頭靠刀子定勝負的陳規陋矩!”
混在苦主之中的汪孚林清清楚楚地看到,周縣尊說這番話的時候,那位巡按御史的臉色分明有些贊賞。
雷稽古應該是正人君子,也是審案公允的能吏,但既然邵芳涉足其中,他只能幫一幫這個勢利眼的周縣尊從雷青天身上刷名聲了,人生就是這樣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