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事情發生得突然,再加上劉謙回去之后對周縣尊嘀咕了一陣子,因此,劉謙和馬亮,連帶始終就心中不痛快的霍秀才,全都自告奮勇護送汪家一行人前往漢口鎮。等來到新安街上那座數一數二的客棧安置,霍秀才就立刻找了個機會溜出來對掌柜打探。奈何汪孚林才剛到這里兩日,掌柜也好,伙計也好,對于他的來歷身份全都不甚了然。而汪道貫更是轉瞬就沒影了,他瞅機會對馬亮和劉謙一說,這兩位師爺也不由得感到事有蹊蹺。
要知道汪道蘊這次辭歸,周縣尊還送了二十兩程儀,私底下又悄悄交給了他們八十兩,囑咐如果確定了汪道蘊的身份,就再厚贈一番,莫非之前那個自稱汪道貫的年輕人前后兩天出現,本來就是為了和汪道蘊一搭一檔,騙錢回鄉?如果是那樣,明天他們就跟去巡撫衙門,倒要看看這些家伙怎么過關!
這座新安街上有名的大客棧器具陳設考究,房屋整潔,被褥用具也都漿洗得干干凈凈,比吳氏之前趕路到漢口鎮上時所住宿的那些旅舍何止高一兩個檔次。所以,夫妻倆離開漢陽縣衙的這第一夜,全都睡了個踏踏實實的好覺。就連跟著這一對夫妻的龍媽媽和小菊,也都覺得這一切好似做夢一般。
之前吳氏從徽州帶來的家人里頭,兩個本就是雇來的男仆受不了清苦,到了漢口鎮沒兩個月就自請求去,剩下她們兩個。之前在漢陽縣衙時一直都和主人主母擠在小小的西廂房里,那日子別提多艱難了。
汪孚林總算辦成了這一樁最大的事情,同樣如釋重負。這一晚上亦是沾枕頭就睡。一夜無夢。次日一大清早,他起床洗漱過后,正要去父母房中問候,卻不想劉謙三人卻齊齊找了來。一打照面,為首的劉謙便滿臉堆笑地開口說道:“汪小相公,今日可要去巡撫衙門拜見汪部院?縣尊礙于朝廷律令,不得輕離漢陽縣。所以特意遣我們三個隨行,希望能見上汪部院一面。畢竟,不能留下汪師爺。縣尊也頗為遺憾。”
“哦,當然可以。”哪怕吳氏不說,可汪孚林第一次打聽之后,又在縣衙里買通了人。這兩個師爺怎么對待老爹的他心里有數。更何況龍媽媽和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嘴角挑動,笑了笑說,“周縣尊當然遺憾了。他為了留下我爹,特意請了霍相公來和我爹打擂臺賭斗,看他輸了再把他留下。既長了自己禮賢下士的厚道名聲,又彰顯了自己用人不問出處的明智。實在是一石二鳥,不,是一舉兩得啊。”
這么隱秘的內情,他怎會知道的!
馬亮和劉謙遽然色變,而霍秀才卻一直把汪孚林當騙子看,這會兒登時眉頭倒豎:“小子,別賣弄口舌,到了巡撫衙門看你還能這樣得意否!”
“霍相公說得對,我也等南明先生為我爹主持一個公道。”汪孚林臉上笑意更深了,卻是抬手說道,“所以各位請回,有話回頭到了巡撫衙門再說。”
汪孚林話音剛落,眾人就只見兩個身材健碩的隨從上了前來,與其說是請,還不如說是把他們三人驅趕了出來。等到了院子外頭,氣不打一處來的霍秀才頓時惡狠狠地說道:“這個混賬小子,不過是為了騙縣尊的程儀,竟敢擺這樣的臭架子,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那等迂腐無能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的來,我看他十有是騙子!就算他真和汪部院有親,我也定要當著汪部院的面,教訓一下這個狂妄小子!”
馬亮和劉謙聽到霍秀才這么說,也只能在心底暗自給自己打氣。這年頭騙子橫行,自詡為和官府某某有親,繼而招搖撞騙的案子一抓一大把,只希望他們這次也撞上了如此騙子,否則恐怕就真的有大麻煩了。不止他們,就連周縣尊也要受牽連。于是,接下來一頓早飯,三人吃得全都沒滋沒味。
而汪道蘊和吳氏這一頓早飯吃得也同樣不算愉快。昨夜聽妻子說了松明山老宅正在翻修,汪道蘊對于兒子越過自己拿主意,著實有些不大痛快,可今早才敲打了兩句,他就被吳氏給埋怨了,一時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再加上今天要去見汪道昆,一想到自己這筆賬拖了好幾年,到現在還是兒子出面去還的,他更是覺得有些沒臉去,奈何答應都答應了,須臾汪道貫又親自過來接人,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馬車。
抵達武昌府巡撫衙門門口時,已經到了午時,這里依舊門前車轎云集,當人們看到馬車上第一個下來的青年時,立時起了一陣騷動,那些本來等在車轎之中的人紛紛忙不迭地出來,竟是將人團團圍在了當中,一個個全都是滿臉笑容,自報家門。
“汪二老爺,我是歙縣巖鎮的方天云,我的侄兒曾經在汪部院的豐干社里頭…”
“仲淹先生,我是許村許志寶,從前許老太公的百歲壽辰,咱們還喝過酒…”
“汪兄,我和令舅西溪南吳老爺一同做過生意…”
跟在后頭的劉謙等人眼見得那個自稱汪道昆之弟汪道貫的年輕人被人圍在當中,赫然要被無數唾沫星子給淹沒了,這時候倘若還要安慰自己說對方是騙子,那無疑太自欺欺人了。馬亮和劉謙本能地和霍秀才離開了一段距離,心中無不緊急思量著補救的辦法。而霍秀才則是目瞪口呆,一面拼命安慰自己說這些人都是騙子請來的托,一面暗自發狠下決心,打算在汪道昆面前顯露一下自己富貴不能屈的意志。
巡撫怎么了,巡撫也要講道理!
汪道貫好容易才把這些太過熱情的家伙給敷衍過去。隨即便立刻快步來到大門。他本來是想走后門的,可汪孚林死活對他說,汪道蘊自尊心強。如果讓其走后門,這位老爹指不定怎么胡思亂想,于是他也只好勉為其難,走一下這一道自己平日進出最討厭走的大門。而此刻隨他一同進去的其他人,自然也全都領受了好一番注目禮。尤其是之前來過一次被人請進去的汪孚林,更是被人看了又看,議論了又議論。
相比名正言順的布政司、按察司和都指揮使司這三司。巡撫和總督作為后來設立的機構,統轄權不足,連衙門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甚至屬官屬吏也一個沒有,說到底就是個光桿司令。所以每每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延請幕僚,否則什么事都別想做。就如同胡宗憲當年總督浙直。麾下幕僚幾十人一樣。
而巡撫衙門以及出巡時停留的各地察院,雖說是后造的,卻也頗為齊整。汪孚林來過一次,再說官府他進得多了,對此不以為意,其他人就各自感受不同了。畢竟,汪道昆此來,帶了二十名他當初在福建巡撫抗倭任上簡拔訓練出來的親兵!
那一個個和尋常差役精氣神完全不同。如同標桿一般扎在那兒的親兵存在感十足,牢牢吸引住了劉謙和馬亮的目光。而霍秀才雖說竭力目不斜視,可眼角余光卻常常不由自主落在這些人身上。倒是汪道蘊一味糾結于見到汪道昆該怎么說,此時此刻壓根沒注意別的,甚至他還需要吳氏提醒,方才不至于被那些門檻或者凸起的磚石絆住。
領路的汪道貫來到最深處,隨即上前叩開書房大門,不消一會兒,他就帶著一位四十五六的清癯中年人出了門來。彼此一打照面,汪道蘊就只覺得臉上一下子發燙了起來,慌忙快步上前長揖到地:“昆哥,我給你賠罪來了。”
以汪道蘊的脾氣,能夠說出這句話來,汪道昆不禁啞然失笑。他連忙雙手把人攙扶了起來,見汪道蘊漲紅了臉訥訥難言,而吳氏也上前行禮,他就含笑點頭道:“仲淹,你先帶蘊弟和弟妹去見仲嘉,他也好久沒見他們了。”
汪道貫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場好戲,雖說不得不答應,卻拿沒好氣的目光瞥了汪孚林一眼。果然,這邊廂他們三人一走,汪孚林便立刻上前像模像樣一禮,而后用告狀的語氣轉身指著劉謙馬亮和霍秀才說道:“伯父,我爹被人給欺負了,這些家伙之前還口口聲聲說我和叔父是騙子!”
面對這種完全讓人接不上的節奏,劉謙三人齊齊傻在了當場。而汪孚林得理不饒人,用連珠炮似的口氣,把馬亮如何去聯絡霍秀才,霍秀才如何激汪道蘊賭斗,劉謙馬亮兩人又如何一搭一檔擠兌自己的父親留下當閑人等等一一說了,那種仿若親見一般的口氣,讓原本就已經弱了七分氣勢的三人竟不知道如何置辯。霍秀才也完全忘了之前下的決心,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汪小相公,你憑什么如此血口噴人,證據呢?”
“霍相公要證據?呵呵,其實昨天我聽說家父遭你算計后,便找到了你身邊一個仆人,據他所言,這種行當你不是干過一兩次了。先收人錢財,然后落人臉面,毀人前程,至于關說人命,納逃妻為妾,強買民田,這林林總總的劣跡,本來是民不舉則官不究,也沒人奈何得了你,但誰讓你非得犯我?”
汪孚林瞇起了眼睛,臉上的笑容仿佛人畜無害,但口氣就絕非如此了:“父親受辱,我這個當兒子的怎能坐視?我已經把人證物證全都送去湖廣提學大宗師那兒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眼見得霍秀才嚇得直接癱坐在地,劉謙和馬亮只覺得整個人都在哆嗦。這汪孚林什么人哪,做事如此不留余地?
“孚林!”汪道昆心里又好氣又好笑,可表面上還只得痛心疾首地教訓道,“你小小年紀,怎的戾氣這么重?你在徽州不是被人稱作帶挈人致富的財神,就是被人叫做破家滅門的災星,你莫非認為這兩個綽號很好聽?”
ps:咳嗽不止痰中帶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