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里頭充斥著脂粉香氣和靡靡之音,四座沒有一個自己人,因此出了船艙,在船舷邊上一站,呼吸到了夜晚西湖上的新鮮空氣,汪孚林就覺得整個腦袋輕松明快多了。當然,他不會忘記借著雙手扒船舷假裝打噴嚏的當口,從懷里取出一樣東西,熟練地打開口子,將里頭東西往水下一倒。盡管下頭兩層燈火通明,應該都有人在,可是他絲毫不擔心會有人因為這點動靜就下水查看。
這種天氣,晚上的水還是很冷的。
然而,就在他把東西揣回懷中的時候,卻不防有人出現在了假裝打噴嚏的他身后。來人腳步好像貓兒一般輕便,低低的聲音動聽至極:“汪公子果然好心計。”
汪孚林沒有回頭,那聲音他還算熟悉,因為剛剛正是她給自己斟酒,而后又侍坐在身側,對于他靠上來的舉動絲毫沒有任何異樣,反而還挺起高聳的酥胸,竭力顯露自己最美好的本錢,不時還在他耳邊低聲解說,對面那些讀書士人的來歷,誘惑的小動作也絕不在少數。此時此刻,他沒去想她看到了多少,懶洋洋地說道:“我不耐煩聞那種膩死人的熏香,所以出來吹吹風,這和心計有什么關系?”
“汪公子還真敢說。剛剛你哪里是真的喝了酒,還不是假裝喝下卻把酒倒在了什么地方,然后就在適才倒下了水?”
盡管汪孚林前世里當業務員時就這么干過。手法已經頗為熟練,但畢竟那時候人家就在眼前,他知道被人看破也是有可能的。只不過。此時此刻他依舊不慌不忙這么趴著,淡淡地問道:“那又怎么樣?”
酒液入水,那就毀尸滅跡了,至于他懷里的東西,難不成還有誰敢搜他的身不成?
下一刻,他就只覺得后背一下子有人貼了上來,兩團溫軟緊緊挨著自己的腰際。帶來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那一瞬間,他就只覺得心底生出了一股難言的燥熱。等到那柔弱無骨的手直接從背后環繞到了小腹,甚至漸漸往下摸索而去,他終于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竟是直接一收手肘。重重往后撞了過去。
這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動作,頓時讓柳如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呼,她一下子松開手,踉蹌后退幾步,見船頭那邊有侍女往這兒探頭探腦,她萬分想不到汪孚林竟然會這般狠辣,慌忙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汪公子,奴家只是浮萍一樣的女人。如若老爺知道奴家今晚沒能留住你,別說這浮香坊上的頭牌,只怕奴家的尸體明天就會出現在岸邊!汪公子。您行行好,至少幫奴家做個樣子!”
剛剛那挑逗頗為露骨,汪孚林要說沒有一丁點心猿意馬,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可他更明白,今天晚上完全是鴻門宴,要是他隨隨便便就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別說之前臨機應變的那一步步閑棋全都會變成死棋,而且還會在別人的圈套里死得很慘!可他側頭看了一眼船艙中。見那邊廂笙歌曼舞正酣,船頭侍女們也仿佛沒有在關注自己這邊是個什么情形,他便佯裝不耐煩地說:“少說廢話,你到底想怎樣?”
柳如鈺從剛剛汪孚林的激烈反應,再加上他剛剛在艙室中堂而皇之地說丟官去職,破家滅門,因此已經打心眼里把他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煞星。盡管此時此刻,右肩還被汪孚林剛剛那記肘擊敲得劇痛,甚至她懷疑都已經有了淤青,可她卻不敢分毫表露出來,也不敢一味色誘。畢竟,倘若真的如同她猜測那樣,三杯加了料的酒根本就沒有進汪孚林的肚子,而是湮沒在了夜色下的西湖水中,她那些色誘招數可未必管用。
即便是袖中還有最后的殺手锏,也得有機會施展!
“公子,這杭州城中大大小小的青樓楚館,老爺至少占據了四成,還包括西湖上的這座水上巨舟浮香坊。西泠橋畔那塊地,老爺已經盯上很久了,還是因為顧忌對手,再加上凃府尊上任之后,收拾過兩家實在太過霸道的豪商,他這才不得不只用些隱蔽的小手段,只派人搗亂,從不傷人。”柳如鈺一氣說到了這里,見汪孚林果然聽得眼神炯炯,仿佛忘記了剛剛的一遭,她心頭暗喜,腳下無聲無息往前頭挪移上去。
“聽說公子是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老爺雖說對此頗為忌憚,但更在意的還是公子和凃府尊的關系,這才有今晚的鴻門宴。若是奴家色誘不成,艙室之中那些秀才郎君,就會接下來文戰你一人。哪怕公子千般本領,可也耐不住他們用陰招。”說到這里,柳如鈺已經再次緊緊貼上了汪孚林,但這次卻是前胸貼前胸,那種肢體緊纏的滋味,讓她的臉頰上紅霞密布,看上去嬌艷不可方物,紅唇更是鮮艷欲滴,一副任君采擷的派頭。
“若是公子肯救奴家出這銷金窟,奴家會拼死幫公子逃脫這一難關!”
趁著汪孚林臉色微微一怔,眼神也隨之迷離的剎那,柳如鈺已是用右手從左袖中迅速取出了一塊帕子,用最快的速度往汪孚林的臉上揮去。然而,讓她驚駭欲絕的是,幾乎就在她剛剛做出這一舉動的當口,右手便被人如同鐵鉗似的緊緊箍住,劇痛之下不由得一松,眼睜睜看著那塊沾滿了迷藥的羅帕就這樣飄飄蕩蕩落了下去。那一瞬間,她只覺得渾身氣力全都被一下子抽干,腦際也是一片空白。
這怎么可能?她用這一招多少次了,不論是七尺昂藏大漢,亦或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從來屢試不爽,眼前這小少年怎么可能識破的?
面如桃花,心如蛇蝎,差點就被耍了!
汪孚林已經覺得背后嚇出了一身冷汗。盡管他早知道這種歡場女人全都最擅長逢場作戲,一直都在警惕提防,可剛剛還是險些著道,幸好他眼角余光一直都在密切注意這女人的手腳是否有異動,及時閉住了呼吸。他百忙之中側頭掃了一眼那塊飄落的手帕,又揮手攪散了空中可能留存的迷藥,足足好一會兒,這才冷冷說道:“你還想說什么?”
柳如鈺強忍住手腕上的劇痛,最后一咬牙,低聲說道:“汪公子,別以為你就算贏了!我柳如鈺雖說是歡場女子,可在杭州城也很有幾個入幕之賓,包括眼下船艙之中的貴客!只要我高呼一聲你欲行非禮,你這名聲就別想要了!”
“利誘智取不成,于是就改成了明里威逼?”汪孚林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柳姑娘,你這番話嚇唬別人一定會立刻奏效,但若是用來嚇唬我,今晚你就要大失所望了。”
柳如鈺頓時一愣,尤其是汪孚林陡然之間松開了原本緊攥著她的手,她就更加莫名驚詫了。當看到汪孚林對自己冷冷一笑,隨即爆發出了一聲怒喝。
“柳姑娘,你要干什么!”
柳如鈺只覺尾椎骨陡然之間一炸,登時渾身一涼,下一刻,就只見汪孚林陡然之間從船舷邊上翻了下去,整個人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面前。而在那一聲響亮的落水聲中,她還聽到了又一聲慘叫。
“救命啊!”
自從十三歲就被人買去,又在浮香坊上苦熬資格,今年終于當上了頭牌,柳如鈺自忖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男人,其中也有對她這種歡場女子不屑一顧的,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夠遇見今天這樣一舉一動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當艙室之中一大堆人一涌而出的時候,她看到陳老爺那惡狠狠的目光,忍不住雙膝一軟癱坐在地,即便四周圍赫然有了一盞盞燈籠的映照,亮堂無比,可她卻只覺得眼前一片烏黑。
柳如鈺終于從陳老爺那滿是殺意的目光之中回過神,慌忙連連搖頭道:“老爺,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陳老爺已經快氣瘋了,沖上前來對準那張平日能讓無數人顛倒迷醉的臉就是重重一巴掌。可他仍然不解氣,緊跟著又連甩了三記耳光,直到那本是吹彈得破的臉頰高高腫起不成人形,他方才怒喝道:“全都愣著干什么,快派人下水救人!若是人有什么三長兩短,我…”
此時此刻,陳老爺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今天晚上他是準備了好些上臺面或者不上臺面的手段,只要不傷汪孚林性命,那么就算汪道昆親自來,就算凃淵興師問罪,他也沒有任何好怕的。可眼下人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落水了,這簡直就好比他布下了無數拳套,可人家卻不是選擇怎么小心翼翼避開又或者跳出來,而是直接放了一把火把一切燒得干干凈凈!
他也不相信柳如鈺會傻到推人下水,但那水聲和叫嚷聲如此響亮,柳如鈺卻偏偏衣衫完好,甚至都不可能栽贓汪孚林肆意輕薄,她奮力反抗,方才讓汪孚林失足!
偏偏就在撲通撲通不斷有人跳下水之后,船頭又傳來了一陣嚷嚷。
“老爺,老爺!那邊有船過來了,掛的是北新關的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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