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畢竟是個不太堅定的有神論者,故而和那些聽到晴天霹靂后一面拷問信仰,一面拼命反省最近有沒有做壞事的人不同,首先浮出腦海的就是這些想法。見小北已經緊緊攙扶住了葉明月的胳膊,那忠心護主的樣子滑稽極了,他忍不住撲哧一笑。豎耳傾聽,他便發現,那一聲響聲之后,并沒有繼續傳來隆隆聲響,但仿佛還有一種依稀有些熟悉的聲音。
怎么好像是水流聲?不對啊,這幾天天氣都好得很,又沒下過雨,怎么可能有什么山洪暴發之類的突發事件?
不用他吩咐,福圣寺中僧人早已組織了人去左近打探,而原本要立刻回去的葉明月也改變了主意,暫時在寺中少歇。約摸一刻鐘之后,前去探查情況的幾個僧人就匆匆回轉了來,捎帶的卻是一個不那么好的消息。
福圣寺旁邊的一條山溪突然改道,將那條上山的路途給掩埋了一小半,雖說如今水流已經很小了,不至于完全沖毀青石路基,但至少得清理干凈之后才能下山。
這會兒還滯留在福圣寺中的香客,加上汪孚林這一行,總共也不到二十人。不同于汪孚林和葉明月是第一次來,好幾個都是老香客。這會兒聽說山溪掩埋了上山那條路,就有人大聲嚷嚷道:“這怎么可能!那條山溪從西干♂山上一口泉眼流下來的,水流有限,就算夏天雨季也從來沒改道過,這大好的晴天怎會有這種事?”
“福圣寺我也不止來一兩回了,一年到頭。那條山溪斷流的時候比有水的時候多。從沒遇見過這種蹊蹺事。肯定是有人搗鬼!”
在這亂七八糟的嚷嚷聲中,汪孚林看了葉明月一眼,見這位縣尊千金回了自己一個會意的眼神,他吩咐幾個轎夫隨從去檢視轎子滑竿等物是否完好,以備屆時說走就能走,隨即招呼了葉明月和小北暫且離開這吵吵嚷嚷的現場,復又回到之前那齋房前。
見這里眼下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他就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我只是猜測。對不對不知道,估計是有人在山溪源頭先是堵上了圍堰,等水積多了就來了這一招。我們是不是應該慶幸,人家沒有趁著咱們上山下山的時候開閘放水?”
“你是說,那條山溪的上游之前被人堵住了?”小北一下子聽明白了,立刻瞪大了眼睛,見葉明月正在低頭沉思,她突然扭頭就往外沖。可人還沒跨過門檻,她就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人肯定早跑了!”汪孚林叫住了小北之后,他就對葉明月說。“再說這水西十寺都在山上,哪座寺的僧人會坐看福地遭殃。不用我們想到,他們肯定早就派人上去查看了!如果真的是有人用了這種手段,縣衙那邊恐怕會發生什么,你們在山上暫時留一留,我帶人先回去。”
葉明月卻只覺自己從前想得太簡單了,立刻阻止道:“那些僧人總不會眼看下山采買和信眾上山的路被堵住,一定會盡快把這條路挖出來的。如果真的連利用水力這樣的招數都用出來了,安知會不會還有其他更加過激的后手?不如等一等…”
“正因為這次很可能有人放了這種犯忌諱的大招,所以我才要盡快趕回去,免得出了事來不及反應。我只帶康大劉四兩個人,再去這福圣寺中找個通路途的僧人帶路,他們一直生活在山中,一定會知道幾條小徑。某些人肯定會認為我既然送你來這兒,就不會丟下你獨自回去,我倒不信有人能把這西干山中每一條小路都堵了!”
葉明月見汪孚林沖自己一點頭,就這么徑直轉身出去了,她很想開口說兩句什么,但話最終還是斷在了嘴邊。她對汪孚林說今天出來這一趟,是為了讓人覺得父親真的病重,以便引蛇出洞,釣魚上鉤,所以她要來這香火旺盛的水西十寺祈福求平安,可真正的原因是,她在那府城和縣城之中真的覺得疲倦厭煩了,所以想出來在青山綠水當中走一走散散心。可就因為她這難得的一次任性,也許就被人鉆了空子。
她忘記了,這里不是生她養她的寧波府,秉性剛強的母親也并不在身邊,也沒有那么多親朋好友,時時刻刻都得把神經繃緊!
“小姐?小姐?”小北使勁拽了拽葉明月的袖子,見她依舊呆呆地站在那兒,她不禁提高了聲音說,“真由得這書呆子去不成?他哪里見識過那些腌臜下流的手段,說不定人家真的在下山路上埋伏了等他呢?”
葉明月這才驚覺過來,見小北眼睛頻頻往外瞟,她突然動了動嘴唇:“那你跟著他下山。”
小北萬萬沒想到等來的是這么一個回答,登時眼睛瞪得老大:“那怎么行!”
“福圣寺中還有那么多僧人香客,總不至于有人在這里圖謀不軌。只要我對主持報出身份,他自然會妥善安置我一行。反而是尋小路下山時,有可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你身手敏捷,和他同行,就算有什么小小的險阻,也絕對攔不住你們。”
說到這里,葉明月突然用雙手按在了小北的雙肩上,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這也是為了爹。你知道的,爹的病雖說沒那么重,可他并不是一個很堅定的人,怕就怕他到時候面對亂象支撐不住,出什么岔子,那之前努力就全都白費了!小弟和金寶秋楓終究還小,李師爺固然可靠,但就怕意外!”
直到這時候,小北才露出了掙扎的表情。當葉明月松開了按住她肩膀的手,卻直接將她摟在了懷里時,她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在生死邊緣逃出去的那一刻,想到了在顛沛流離許久之后,抓住蘇夫人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的一刻。想到了乳母臨死前囑咐她一定要聽蘇夫人的話。一定要知恩圖報的一刻。她一下子沒有了任何猶豫。悶聲說道:“你讓我去,我就去!”
當汪孚林從主持那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以及向導,匆匆趕回來告訴葉明月,確實有好幾條小徑足以下山的時候,他便不得不面對一個有些意外的消息——葉明月竟是把小北推給了自己!他本能地想要拒絕,可看到這主仆二人全都是眼神堅定,分明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只好嘆了口氣說:“那我就和小北跟著向導先抄小路回城吧。至于康大劉四。他們留下…別和我討價還價了,雖說這里是佛門清靜之地,總難保會有意外情況。”
小北自然也希望多兩個人留下來保護自家小姐,此刻立時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葉明月。見她猶豫片刻,最終微微點了點頭,她登時如釋重負,再看汪孚林時就覺得這小秀才順眼多了。等到其他隨從轎夫都趕了回來,和葉明月一塊送他們到了寺中后門,她三步一回頭,一直到和汪孚林一起跟著那個十六七歲眉清目秀的帶路小和尚走入了一片竹林。掩映的蒼翠完全遮蓋住了視線,她方才下定決心收回了目光。
接下來這一條小路并不好走。畢竟。誰也不會沒事吃飽了撐著,不走前頭青石板壘砌的山路,選擇這種蜿蜒崎嶇的小路。更讓汪孚林郁悶的是,之前他對福圣寺主持方丈擺明了車馬,對方立刻拍胸脯表示一定盡力幫忙,挑選了這個號稱從小在西干山長大,最認識路途的小和尚。可眼下只看那小和尚在前頭帶路,走一陣子都要停下來冥思苦想,他越看越覺得不那么靠譜,最后忍不住發話問道:“小師傅真的走過這條山路嗎?”
“當初水西十寺出過一次祥瑞,前頭山路全都被塞得水泄不通,那時候我下山就是走的這條小道。”說這話的時候,小和尚臉上還有些被人懷疑的憤怒,但緊跟著,他就說出了一句讓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瞠目結舌的話,“那一年我十二歲了,哪能不記得路?”
汪孚林和小北面面相覷,全都有一種破口大罵的沖動。這小和尚眼下看年紀至少十六七了,四五年前走過的山路能記得一清二楚,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吧!然而,兩人回頭看看幾乎很難分辨清楚方向的來路,想想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最終都打消了原路返回的沖動。先別說這看上去死硬的小和尚肯不肯帶著走回頭路,算算這一來回丟在路上的時間,今天就甭想進城了!
話歸這么說,當腳下最初依稀還能看出點路樣子的小路,漸漸變成了雜草叢生,幾乎分辨不出任何人走的痕跡,小北終于忍不住了。她突然蹭蹭蹭沖上去,二話不說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衣領,厲聲喝道:“喂,你不會是故意帶我們兜圈子耍我們吧?要你真敢耍姑奶奶,小心我把你吊在樹上喂狼!”
小北不開口還好,一開口說話,那嬌俏的女聲頓時再也騙不了人。那小和尚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才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是女人?”見小北掄起拳頭仿佛想要打人,他才趕緊縮回了腦袋,帶著哭腔說道,“我沒有故意帶你們兜圈子,我當初是在有一個樹樁的地方拐彎,可這一路上多了好多樹樁,我就分不清楚了,隨便找了個就拐彎…”
聽到這話,就連起初想要勸小北不要那么粗暴的汪孚林都是太陽穴直跳,恨不得親自捋起袖管揍這小和尚一頓。之前他去方丈主持那兒要向導的時候,這小和尚與其他幾個和尚搶著要當向導,他生怕在山溪上動手腳的人在這一環節使詐,一一盤問了幾句后,選擇了這個看上去心地瓷實的,結果證明他完全看走了眼——因為這小子完全就是個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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