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打算!就看這家伙現在的凄慘模樣就可想而知,所謂逃家計劃根本就是臨時起意,程老爺你這教出的什么熊孩子啊!
汪孚林臉都黑了,他瞅了一眼一頭霧水的汪七,也來不及對這老仆多解釋,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七叔,這家伙虛得很,你背上他,咱們回去。”
雖說不知道這當初風流俊俏好少年,如今卻臟兮兮的小子什么來歷,但自家小官人與人熟識,汪七還是看得出來的。因此,他也不嫌程乃軒身上腌臜,立刻依言上前,輕輕松松將人背在了身上。倒是程乃軒驚恐交加,使勁揮舞著雙手道:“雙木,雙木,你不能這么絕情啊!咱們好歹交情一場,我也幫過你不少忙,你怎么能非但見死不救,還把我往火坑里推…唔!”
他話沒說完,看到汪孚林一塊手帕塞過來,明顯再說就要堵嘴的架勢,他只好趕緊閉嘴。可是,被汪七背著離開這座廢棄的宅子,他想到這段時間不見天日的生活,到底還是有些唏噓。從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些天他是喝涼水啃干糧,要是汪孚林不來,他的儲備也就快空了。等一路到了汪家,他頓時想起上次在門口就被警惕心很重的汪七攔住,還沒進入過里頭,因此,跨入門檻后,他就忘了身體虛弱,左顧右盼了起來。
“燒點熱水來,給這家伙洗刷干凈,對了,七嬸。你再找一套我的舊衣服來。回頭給他換上。再熬一鍋養胃的粥。各種食材都多扔一些進去,先給他補一補再說。”
汪孚林看了一眼眼睛四處亂瞟的程乃軒,忍不住頭痛這個大麻煩該如何處置。看程家之前那架勢就知道,這事情鬧得很大,他因為可憐而收容了這小子不要緊,回頭那個精明到家的程老爺會怎么對付他?于是,等到汪七答應一聲,直接背了程乃軒進了他從前住的屋子。他就拉住了要去廚房忙活的汪七媳婦,低聲說道:“七嬸,你回頭叮囑七叔,給我寸步不離地看著這家伙,別讓他溜了,我先趕回城里一趟。”
雖說有些不理解其中的關節,但汪七媳婦最老實不過的人,一句都沒有多問。等到了門口目送汪孚林上了康大等人的滑竿離開,她就立刻關上了院門,插上大門閂后。還覺得有些不保險,干脆挪了一張沉重的八仙桌。直接把大門給封死了。反正家里有水井有糧食有菜地,佃仆們一兩天之內也不會來,這樣才能嚴防那位奇奇怪怪的小公子逃跑,完成小官人的吩咐!
汪七夫妻不知道程乃軒是何方神圣,康大等人之前住在前院,卻見慣了這位程大公子在自家進進出出,哪會不知道他是黃家塢程老爺的獨子?因此,汪孚林把人弄回家后急著趕回城,他們自然也非常賣力,一路上走得飛快,最終從府城經德勝門進入縣城之后,從縣后街過家門而不入,直接把汪孚林抬到了程家大宅門口。
面對這樣的措置,汪孚林知道他們生怕自己隨便收容程乃軒,最終反而把事情弄僵,下了滑竿后謝了眾人一聲,隨即就到了程家門前。
汪小秀才最近來過好幾次了,門上一直都辭之以老爺帶少爺出門會友,這次也是一樣拿同樣的理由搪塞。可話一出口,門房卻只見對方眉頭一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還請務必告訴程老爺,我是為了程兄的事情而來,要是他還惦記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兒子,就請務必撥冗見我一面。”
門房被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口氣駁得為之一愣,猛地想到這小秀才不止名聲不小,之前府衙議事竟然也有份列席,而松明山南明先生汪道昆剛剛起復,他想了想后,最終決定往里頭通報一趟。他賠笑請汪孚林稍候,拔腿往里跑傳了原話。不多時,他就等到了里頭傳來的回復,一愣之下趕緊一溜小跑回來,畢恭畢敬地請了汪孚林進去。
這些天來,這還是老爺第一次見人!
當汪孚林再次站在程老爺面前的時候,就只見這位竟一下子瘦削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迥異于前兩次相見時的威嚴天生。他甚至沒來得及寒暄,程老爺就沉聲說道:“你知道那個孽障的下落?”
汪孚林正有些同情程老爺,可聽到這直截了當的問題,他忍不住又有些同情程大公子。他想了想,終究還是實話實說,把在金寶家廢屋發現程乃軒的事情給挑明了。話一說完,他就只見程老爺眉毛胡子全都在顫抖,整個人仿佛都氣得發抖了。下一刻,這位一貫威嚴的中年人竟是跌坐在椅子上,旋即握緊拳頭捶在扶手上,聲音艱澀地罵道:“竟然如此作踐自己,我怎么就生了這么個不省心的孽障!”
不等程老爺繼續說什么,汪孚林就趕緊出口堵住了他:“我回來的時候已經吩咐了家仆,給我嚴防死守看著程兄,料想一時半會他還不至于又跑了。可是,我身為晚輩,卻有一句掏心窩的話想對程老爺說。兒子畢竟是兒子,總不能當賊一樣防一輩子。”
如果是程乃軒從前結交的那些朋友說這話,程老爺氣惱上來,肯定會把人打出門去,可汪孚林畢竟不同。他對兒子的眼光幾乎就沒有滿意過,可兒子竟然能夠結交到汪孚林這個朋友,他至今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說此刻還是氣怒未消,他卻按捺了氣性問道:“賢侄這是教訓我教子無方?”
“其實,有件事程兄對我說過,但一直都不敢對程老爺您說。”
盡管答應過程乃軒,替他未婚妻留點情面,可這會兒事情都鬧這樣大發了,汪孚林只能選擇死道友不死貧道,程乃軒那個損友總比那個自己未曾謀面的程家未來少奶奶來得要緊,他也不能看著程老爺怒發沖冠,又把程大公子打得下不了床——雖說這次那小子也確實該打,可折騰得畢竟也不輕,不比消瘦的程老爺好受。當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之后,就只見程老爺僵坐在那兒,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竟沒有開口質疑,許久方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該說的已經說了,該盡力的也已經盡力了,接下來是人家的家事,汪孚林也就不打算繼續多呆,當下就提出告辭。可他話音剛落,突然就只見程老爺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犬子的婚事,我會再好好想一想,到時候再和許翰林家商量。”
汪孚林一直知道,程乃軒的未婚妻是許家人,但許氏乃是徽州大姓,程乃軒只說不是斗山街許家,但拐彎抹角有點親,而且是進士,他那會兒就已經有些驚愕了。現在聽到許翰林三個字,他不由得呆呆回看著程老爺,再一次感覺這位舉人出身的豪商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年紀輕輕中舉人,進士沒考上就去當教官,沒兩年就改行去經商,掙下幾十萬,和未來儲相成為兒女親家,這簡直是開了主角模板啊!
程老爺見一向言行舉止得體的汪小秀才這會兒有些呆呆的,他就站起身來走到人面前,突然舉手就是深深一揖。這下子,汪孚林總算反應了過來,趕緊一把將其托起身來:“程老爺你這是干什么?”
“犬子能夠安然無恙,多虧賢侄細致入微,否則興許等我找到,他已經是一具餓殍了。而且,你說的事,我這個當爹的竟然一無所知,也實在是笑話。”說這話的時候,程老爺心里有些苦澀,他只想著這樣一門婚事對兒子將來的人生路是莫大助力,卻沒想到萬一媳婦娶進門,兒子畏之如虎,非但不利于其科場題名,反而會內宅起火。于是,心灰意冷的他竟是輕輕按了按汪孚林的肩頭,又吐出了一句話。
“乃軒就先安置在你家吧,他什么時候想回來再回來。”
直到程老爺人走了,汪孚林方才意識到自己又被人干撂在屋子里了——這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客人啊!這也就算了,程老爺把兒子當包袱一樣丟給他,這又算是怎么回事?他忙得很,歙縣官方那邊,夏稅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他這個在背后出主意的要是就這么撒手不管,葉大縣尊一定會急瘋加氣瘋的!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想著怎么把程乃軒這個倒霉催的家伙找個地方安置,甚至想過直接把人扔給汪道貫,可想想那個游野泳的閑人什么德行,這倆貨湊在一起絕對更容易出事,他就只能打消這個主意。出了書房,他就只見曾經給自己送去秋楓和連翹的程琥在外頭等候自己,顯然程老爺還沒氣糊涂,知道該派個人帶他出去。
程琥一如既往恭敬地上前行禮,而后便低聲說道:“老爺吩咐小人轉告小官人,他會盡一切所能,幫著縣尊規勸各處熟悉的鄉里大戶,早點收齊今年的夏稅。”
汪孚林猛地心中一跳,一時為之大喜。
果然是好人有好報,他一直都不敢過分借程家的勢,可這一回要承程老爺大人情了!想也知道,這位能夠有本事和許翰林家攀上交情,又怎會沒有手段辦成收齊夏稅這件事?一整個歙縣的夏稅和各式各樣的雜費加在一塊,也就兩萬兩左右,如若沒有那么多拖后腿的鄉宦士紳,早就收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