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而言,就算是府試發案這種事,能有個通判來主持就已經算很給面子了,甚至有時候府試本身都是同知又或者通判來主持,這也絕不鮮見。知府身為四品官,日理萬機,哪有功夫親自監考閱卷?可這次徽州知府段朝宗從頭到尾監考到底,又聽說親自閱卷,甚至連發甲榜都親自蒞臨,這可以說是少見的盛事了。隨著前頭人群呼啦啦散開來讓路,后頭的金寶和秋楓等人也不由自主地順著人流往后退卻。
“南直隸諸府之中,我徽州地少人多,可以說是貧瘠,可科場上卻從來不遜于人,每年都能躋身前五!正因為各鄉全都書聲瑯瑯,好學不倦,這才有此佳績。本年甲榜,本府親自謄抄,親自發案,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褒獎徽州府的年輕才俊!來人,張貼甲榜!”
隨著段朝宗這個聲音,那一卷甲榜就在差役手中徐徐展開,從左到右貼上了墻,自然,先是呈現出第十名,而后是第九名第八名…每露出一個名字,就有人抑制不住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而金寶是第一個看到自己名字的,仿佛中了吊榜尾魔咒似的,他竟然和當初汪孚林程乃軒參加道試以及歲考似的,也同樣吊了榜尾!尤其等看到前頭一名是秋楓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更強烈了。當看到秋楓側頭瞟了自己一眼,竟是笑得心花怒放,他也忍不住笑了。
挺好的,能進甲榜,真挺好的!府試三場,第二場第三場才是重頭戲,那篇四書題他發揮得不錯,因為那是用最標準的王鏊格式文體,方先生和柯先生強化過的。可那篇策論,他自己卻知道,和其他十九篇一起,也不知道被方先生和柯先生修過多少遍。而利用這個機會,似懂非懂的他了解了很多自己從來根本沒聽過甚至沒想過的各種東西,可說是諸多材料塞了一腦子。
即便如此,第十的名次也應該差不多,這下子應該不會給爹和家里惹麻煩了!
甲榜的最后兩位雖說惹來一陣小小的風波,可因為是吊榜尾,人們議論一陣子,也就過去了。然而,隨著紙卷一點一點往右邊打開,一個個名字露出來,尤其是眼看快翻到最前頭時,也不知道多少人屏住了呼吸。尤其是作為歙縣案首的吳天絡,一直沒找到自己的名字,一顆心已經漸漸提了起來。盡管這百多年來,很少有過縣案首在府試中掉出甲榜這種事,但他分外擔心出現這種事。等到第三和第二揭曉,赫然是休寧和婺源的案首,四周更是一片寂靜。
“府案首出來了…哎呀,是西溪南的吳小官人!”
還不等寂靜的人群重新因為吳天絡連奪縣試府試兩個案首而炸開鍋,段朝宗就高聲說道:“本次府試名次,本府在這兒另外做個說明。”
名次都出來了,還要什么說明?
盡管下頭微微起了一陣騷動,但堂堂知府當面,很多人還是立刻安靜了下來。
“這次糊名判卷,本府幾乎用去兩天兩夜,最后在入榜考生之外,還去額外搜過落卷,自忖算得上公允。就在半個時辰前,本府在府衙屬官以及府學教官陪同之下,拆了彌封,這才發現,在糊名彌封之后,本府竟然將汪金寶的卷子判為第一。”
金寶正在和秋楓忙著恭喜吳天絡,此刻聽到這話,登時傻了眼。不說他,吳天絡亦是瞪大了眼睛,隨即俊俏的臉上露出了幾分陰霾,但須臾就霍然開朗了。他們這些當事人尚且如此,其他等著府試發案,或悲或喜的考生以及親友團們就更是為之嘩然。
“彼時郭同知勸說本府,年少之人最好不要揠苗助長,不妨壓一壓,哪怕不能排到乙榜,放在甲榜二三,那也是可以的,畢竟,年方九歲的童子若是取下徽州府案首,只怕有礙物議。而本府思前想后,最終決定,既然本來應在前列,若單單因為年紀而壓榜,就已經有違公平正義了,那么,便索性一壓到底,放在甲榜之末。這不止是為了不讓徽州府不幸又出一個王荊公筆下的仲永,而是為了提醒如今甲榜前九的諸位,各位身后尚有如此一個童子!”
大概因為就快離任了,段朝宗一改從前的中庸,聲音里頭更是帶出了幾分激昂:“本府此次出題,臨場方定,便是為了公允二字。此前無有留下任何字跡,便不虞府衙內有不肖之徒做詭譎之事,更不虞外間有人招搖撞騙。而本府此次判府試名次,縱使有所偏私,也并無不可見人之心,故而今日當眾明示!區區一個府案首,若是能夠激勵我徽州文林奮力向上,于今后道試以及下一次南直隸鄉試有所斬獲,那也算是值得!”
段朝宗這長篇大論一大堆,有人聽得心頭激動,也有人撇撇嘴,但最初那些打算看府案首人不對就鼓噪生事的人,卻是消停了下來。滅門令尹這四個字,可不是玩的,別看段朝宗往日中庸,不喜歡折騰,真的一怒之下,誰也承受不起。不過,也有人認為段朝宗真夠硬氣的,竟然當面說是自己把金寶從府試案首壓到了甲榜最末,就不怕那個最護短的汪小官人懷恨在心嗎?
“去年歲考,大宗師親自主持,發榜之日,汪金寶之養父汪孚林也位于一等倒數第二,大宗師曾與本府明言,此乃壓榜,只為促其奮進,因此本府今次只是效仿大宗師,激勵士林。另外,本府聽說西園雅舍已經整飭了大半,已能夠開門迎賓,本府決定取私幣紋銀百兩,于西園雅舍開文會三日,請此次甲乙榜童生彼此交流三日,以求道試之日,揚我徽州府文名!”
聽到知府自己掏腰包出錢贊助大家到西園雅舍鬧騰三天,前頭歡聲雷動,人群大后方的汪孚林直到此時才把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給壓了下去,還抬手擦了擦汗。
真是的,比自己參加歲考都累!
盡管金寶看似丟了個府試案首,可這次壓榜的效果,恐怕比得了個府案首還好,更不要說段府尊還額外替他汪孚林給另外宣傳了一下。
什么叫做老奸巨猾?這就叫做老奸巨猾!滴水不漏把各種各樣的言論都給算進去了!
這一晚上,汪孚林沒有大張旗鼓在外頭慶功什么的,而是在自家小小擺了一桌慶祝算完,可讓他想不通的是,方先生和柯先生竟然到這時候還不見蹤影。一直等到月上樹梢,失蹤足有兩天兩夜的這兩位這才回來。顯然,身為葉縣尊西席的他們,在縣城里享受著夜禁之后也沒人抓的貴賓待遇。
兩人一前一后從樓梯上了前院二樓,還沒分道揚鑣各回各房,就看到美人靠上坐著一個人。
“二位先生好逍遙,我等得花都快謝了!”
見汪孚林站起身上前來,柯先生瞅了一眼素來正經的方先生,當即笑瞇瞇地說:“原來是孚林啊,這是特意等我們的?”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今天府試發案,金寶和秋楓一個第十,一個第九,而且段府尊還當眾丟下那么一通話,二位就沒什么想說的?”
這次,方先生終于咳嗽了一聲,把柯先生的繼續打趣給噎回了喉嚨里。他直接推開了房門,示意汪孚林和柯先生一道進來,等重新掩上門后,他就岔開話題道:“我和柯兄之前去了松明山,仲淹剛剛從京師讓人快馬加鞭送了信回來,他會試落榜了。”
聽到汪道貫汪二老爺竟然會試落榜,汪孚林頓時愣了一愣,有些遺憾,但也不算十分失望。畢竟,很多狀元都尚且要等到五六十歲才中,如江南四大才子那樣的更是只有一個徐禎卿早早中進士,汪道貫沒中也就不算奇聞了。可接下來方先生說的話,卻讓他覺得匪夷所思。
“仲淹這已經是第二次落榜,雖說他還年輕,但畢竟當年南明兄二十四歲進士及第,這才有松明山汪氏現在的風光,他不免有些心灰。再加上松明山汪氏再沒有第二個進士,南明兄之子也尚在幼沖,所以他們兄弟對此十分記掛。之前你參加歲考的情形,南明兄特意來信向我問過,得知只是大宗師壓榜,你這才被壓到一等吊榜尾,他頗為欣慰,便授意我和柯兄聯手,在今年的府試上頭試一試押題。”
汪孚林頓時百思不得其解。他歲考一等吊榜尾,這和府試押題又有什么關系?
柯先生笑意盈盈地說:“所謂押題,當然不會只是瞎猜。段府尊的性子,喜好看什么書,文風如何,平日做事風格如何,最喜歡和什么性格的人交往,一點一滴全都要打聽。然后投其所好,讓人耳濡目染,告訴他坊間有什么樣的新書,又或者哪里有宋元的孤本流落了出來,士林中有什么讓人齒頰留芳難以忘記的好文章,讓喜好讀書的他找來看看…你只要知道,題不是段府尊漏的,是老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誘導他這么出的。”
汪孚林此時此刻只覺得自己在聽天方夜譚。這種事也能做到?那有這本事干嘛不去自己考個狀元回來?退一步說,鄉試多弄幾個舉人那也不錯啊!
這些天和不少作者聊過歷史的前途問題,大家都說寫得越來越累,反而認同度很低,其實思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想得太多,把歷史看得太重,反而忽視了情節的可看度。這幾年似乎好的架空歷史越來越少了,遙想當年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橫空出世,后來有楚氏春秋等一大堆好書,慶余年和贅婿等等也都是大紅書。至于真實歷史,其實回明放到現在也一定會大紅大紫的,也許在細節上月關之后的書更完美,但情節可看度以及某種情懷,也許回明寄托的最多。歷史不是白話二十四史,寫到現在,其實有時候死摳細節真的有點陷入誤區了,畢竟,重要的是情節,不是某某人在某某年月當著某某官,做過某某事…嗯,啰嗦了一大堆,其實想說下一本我想試試再寫本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