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盡管前世里汪孚林也曾經到過杭州,可這一次坐著畫舫,經由新安江、桐江、富春江、錢塘江這七百五十里水道抵達杭州,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他這是第一次離開徽州,但葉鈞耀便是寧波府人,此外還有方先生、柯先生、何心隱這樣常年游歷在外者,所以他聽他們說過,南京、蘇州、杭州,這東南三大城市的真正人口不但絲毫不遜于京城,甚至猶有過之。如杭州,便號稱城墻內外聚居的人口上百萬,一個月要消耗三十萬石糧食。
這也是為什么杭州一旦本地歉收,米價就會驟然騰貴,而外間蜂擁而來的客米太多,米價又會驟降的原因。
而后世從杭州到寧波,如果坐客輪走水路,大多不走內河,而是從錢塘江入杭州灣,由海路抵達鎮海,也就是如今的定海停泊。但現在當然不會這么走,哪怕開海,海路的危險性比內河大多了,更何況,這里還有一條比京杭大運河更加古老的運河,西興運河。據說這條運河在春秋晚期就已經有了,越國將其稱為山陰古河道。乃是當時不可或缺的水路要道之一。歷經千百年來不停地疏浚,整治,隋煬帝時又將其與京杭大運河溝通,到了如今就更加重要。
至于錢塘江水路和運河,也是聯通的,但碼頭卻各有不同。如今的杭州一共有十座城門,五水門。五旱門。坐船可以直達城內。而汪孚林一行人是從錢塘江水路過來的。就能夠坐船直接從涌金門水門入城,然hòu通過城中水路抵達想要去的地方,再下船換車馬。這些都是謝管事告訴汪孚林的,腿腳不便的他雖沒來,卻根據汪孚林告知的客棧,早早通知了程家留駐杭州的人定了房間。
涌金門內各種小碼頭眾多,其中除去最dà的一個供下客的碼頭,還有不少大旅舍大客棧都修建有小碼頭供客船停靠。而不少商鋪也同樣如此,卸貨裝貨全都是靠水路。由于眾人要住的客棧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氣靠近水門有碼頭的,船家一進涌金門就熟門熟路順著水道而行,一路奇怪八繞穿過兩岸屋舍,最終停在了一家客棧后門。在這里,程家來接的趙管事和一個隨從已經等候多時了。然而,信上說過會在此等的葉家人卻不見蹤跡。
從趙管事口中得知,客棧并沒有什么葉家人,更不要說提前定下房間,汪孚林頓時眉頭大皺。按照他的意思。既然水路這么方biàn,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也不用在杭州停留。等那些不牢靠的葉家人來接,還不如干cuì從那條通往寧波的古運河直接上路了,頂多他再撥幾個人隨從。然而,蘇夫人卻搖了搖頭。
“葉家人說了要來接,讓他們撲空,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要啰嗦什么。這樣吧,我們就在這里住兩三天,人再不來,我們啟程也不遲。”
飽受暈船之苦的小北當然希望趕緊找個地方住下喘口氣,至于葉明月,杭州城她兒時來過,現在已經完全沒印象了,倒也希望這兩日出門走走。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這家客棧清靜雅致,趙管事原本只訂了一個小跨院,如今人多自然住不下,得知緊鄰還有一個小跨院空著,眾人方才舒了一口氣。既有兩個院子,一面住葉家這些人,一面住汪孚林這邊的人,恰是剛剛好。自己安頓好,汪孚林便讓于文去問吳興才和張興哲是否愿yì出門逛逛,得知這兩位全都只覺得下了船身體還在搖晃,實在沒力氣,他也就不再勉強。他本想只帶于文一個的,可剛一出屋,他就發現身后緊緊跟了一個人,竟是阿衡。
汪孚林早就習慣了沉默寡言,手腳麻利的阿衡,此刻見她一聲不吭跟了上來,他就吩咐道:“我要去市鎮上轉一圈,你坐船也累了,留下吧。”
阿衡猶豫片刻,這才用很小的聲音說:“聽說杭州亂得很,小官人記得多帶點人。”
對于這么一個要求,汪孚林并沒有放在心上,可等到走出客棧之后,除了引路的趙管事主仆二人,他便不得不面對身后已經多出了總計超過十個人的現實。其中有許家的,程家的,戚家軍的…唯獨一個于文算是他自己招攬的。這么浩浩蕩蕩一行人出去,引人矚目的屬性太強了,他不得不好說歹說,最終只帶著兩個武力值夠強的老卒隨行,其他人全都被他強硬地要求留下休整。
按照汪孚林的意思,自然是城內先轉一圈,但趙管事早就從謝管事捎信得知汪孚林此行的目的,少不得解釋道:“城里雖有市集,壽安市的夜市也很有名,但要說米市,卻無過于北面武林門外的湖州市。從武林門到北新關,民間稱之為湖墅,也叫湖州市,綿延十余里。因為就在運河邊上,又是游西湖回來的必經之地,晚上沒有宵禁,那熱鬧是別處沒有的,所以到杭州來的人,無不會到這里一游。而那些糧船,也無不齊聚于那邊。”
說到最后,他便笑道:“東門菜,西門魚,南門柴,北門米。杭州城四面都是市鎮,格局是從宋時就漸jiàn定下來的。”
既然趙管事這個杭州城混跡多年的老江湖都這么說,汪孚林自然從善如流。而如果要想領略北關夜市,晚上恐怕是回不來了,他少不得又差人回去打了個招呼。果然,眾人騎馬剛出武林門,就只見屋舍街巷鱗次櫛比,各種叫賣聲沸反盈天。緊跟著,汪孚林便深刻體會到了,這座大明朝至少可排進前三的東南名城,究jìng熱鬧繁華到了什么樣子。哪怕城外,一路塞車塞人那是家常便飯。至于婦人拋頭露面的,也絲毫不鮮見。看到男人亦是不閃不避。
而最讓人感覺親切的是。四周圍常cháng傳來熟悉的歙縣口音。當然,徽州其余五縣的口音也很多,他勉強也就能分清績溪和婺源的。
趙管事一面走,一面又一指兩面眾多鋪子,笑著說道:“小官人可看到了這些鋪子?別看是在城外,這一個鋪子的價錢值得上城里兩三個鋪子。而且越是往北新關,鋪子越貴,因為地處運河邊上。不少鋪子不是以年計價,而是以月,偶爾也會以日。比方說,這次糧價暴跌,糧船云集于此的又太多,于是杭州府縣下令,糧船不得在此停泊超過五日,這下子,糧商只能折騰把糧食運到岸上來,租幾天十幾天鋪子。用來售賣米糧,看看能否等到糧價上漲。”
說到這里。他就又補充了一句:“也有人運到松江蘇州去賣,可這段日子實在是糧商太多,松江蘇州糧價全都一塊暴跌了。”
“原來如此。”
就和京城在長年累月的人口涌入之后,在南門外形成了繁華的前門商圈,一路行來,汪孚林便發現,杭州的北關商圈毫不遜色,這里米糧、絲絹、首飾、各種南北貨色應有盡有,書畫、瓷器、筆墨、書籍…這些風雅產業也絲毫不缺。愛好美食的可以找到各種菜系一飽口舌之欲,愛好美酒的也能嘗到各地佳釀。此時此刻正值黃昏,哪怕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去西湖游玩的客人要比夏秋少很多,可三五結伴回來此地,順便享shòu夜生活的也比比皆是。
當汪孚林逛了許久,夜色降臨的時候,他就聽到左手邊一家酒樓中傳來了絲竹管弦之聲,其中恰是吳儂軟語手撥琵琶輕吟淺唱。
“落日西飛滾滾,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斗漫劬勞,落得一場談笑。”
聽這彈詞唱得雅致,同樣家里經營客棧,同時也附帶做飯食生意的于文頓時羨慕十分:“詞寫得好,唱得也好。”
汪孚林頓時笑了,如果葉青龍在這里,一定會沒好氣地抱怨,唱得都是什么玩意,一個字也聽不懂!不過前后兩個小伙計的性格截然不同,相同的就是都愛表現,于是他也不強求,趙管事又笑而不語,他索性就這么信步走進了這家酒樓。迎上前來的伙計見汪孚林二話不說就要上二樓,知道是有錢的,頓時滿臉堆笑在前引路,可走在前頭的他才剛剛踏上二樓的地板,就只聽咣當一聲,定睛一看,卻是有人摔了杯子。
“唱得什么亂七八糟的!這都什么年頭的詞了,哪個窮酸寫的,快換,唱個歡快的!”
汪孚林這時候也上了樓,見拍桌子的是條大漢,四周圍還有幾桌客人全都側目以視,卻沒有人出頭,他見那摔破的杯子只是在這大漢桌旁,那歌女還好端端的,只是噤若寒蟬,他也懶得出頭管閑事,找了張靠墻的桌子,和于文兩個老卒以及趙管事主仆倆都坐了下來,就在一片寂靜的氛圍中連點了七八道菜,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都有,外加兩道時蔬一道湯。畢竟,天天在船上吃,那廚娘的手藝就算還湊合,帶的盒子熟菜也不少,可他還是嘴里寡淡無味。
等那小伙計一溜煙下去傳菜了,汪孚林聽到四周沒動jìng,不禁訝異地掃過去一眼,可這一眼過去,卻發現人人都在看著自己,他頓時更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因為之前獨霸一張桌子的那條大漢,竟是把于文給拎到了一邊,直接硬擠到了他這一桌上!
“小兄弟哪來的?”大漢的口氣很隨便,說出來的話也同樣很隨便,“碰上就是緣分,能不能加雙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