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之行在很多相關者心里留下了一道道驟然難以消逝的漣漪,但相比之前歙縣和徽州府鬧出的無數事端,這件事的后續效應,暫時仍是隱伏不發。
至于汪孚林,他給汪道昆寫了一封言語隱晦的信,卻在派誰去送信的問題上頗為糾結。思來想去,他最終來到了歙縣城內那座他幾乎沒什么印象,更談不上什么感情的老宅。
因為這里宅子足夠大,屋子足夠多,汪孚林又找了勤快的婦人幫忙漿洗,戚家軍老卒們的日子過得愜意舒心。愿意去義店幫忙的,可以去那里坐鎮;愿意種菜養花的,后院有一大塊地方;愿意擔負社會責任的,汪孚林會推薦他們去主持那些舟橋善事,當個名譽主事;想偷閑的,他還能推薦民間擅長象棋圍棋以及各種棋牌游戲的高手陪他們解悶…總而言之,這些昔日戎馬半生的漢子們,想完全閑下來的可以閑下來,不想閑下來的可以繼續發揮余熱。
所以,汪孚林見到戚良時,這位戚家軍的百戶就笑著打招呼道:“汪小弟來參觀咱們的閑散日子嗎?大家都過得不錯,這輩子就沒這么悠閑過!”
“戚老哥你就別說這種讓我羨慕的話了,小心我回頭找一堆事情來麻煩你們。”汪孚林笑了笑,繼而就拿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遞了過去,“我有一封信,想請人送給南明先生,可卻找不到合適的送信人。論理我捎回松明山請老太爺差人也行,但這件事和其他的不同,我希望送信的人絕對可靠。所以思來想去,只能問一問戚老哥能否請人幫個忙?”
“嗯?”
戚良有些詫異,見信沒封口,顯然汪孚林示意自己可以隨便看,他卻瞇了瞇眼睛,笑著說道:“你封了口,我這就叫人幫你送。”
汪孚林沒想到戚良這么爽快,想了想就干脆直截了當地說:“這封信,主要是我想請問南明先生,十一月初三,就是胡梅林胡部堂的五周年忌日,徽州縉紳打算集體前去祭拜,他可有意見?如若沒有,斗山街許老太爺等幾位老一輩牽頭,此事恐怕就要開始籌備了。”
如果是別人,戚良也許不會在意,但那是自家主帥的老上司胡宗憲!他跟了戚繼光那么多年,當然知道戚繼光固然在胡宗憲麾下作戰多年,可兩人之間還是有不少矛盾。即便如此,那時候在聽說胡宗憲死在天牢中的時候,戚繼光在薊門就曾經說過,胡死于黨爭,還不如死于戰場。這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所以他也能夠察覺到那種兔死狐悲的涼意。畢竟,人死如燈滅,想想胡宗憲也曾經功勛彪炳,戚繼光怎能無動于衷?
那些御史言官,簡直就猶如一群聞到血腥味就會一哄而上,將人撕得粉碎的狗!
“交給我吧!”戚良這次伸出手,直截了當地將信揣在了自己懷中,“我親自去一趟鄖陽。”
汪孚林只是和松明山松園那邊的真正主人汪良彬不太熟,而汪道昆不在,他也不想差遣那些人,這才試探一下戚良的態度。得到如此利落的答復,他自然大喜過望,慌忙連聲道謝。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戚良竟是拿蒲扇似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見過的讀書人很多,想當初胡部堂麾下還有徐文長這樣才華橫溢的名士。但你年紀太小了,原本該是搖頭晃腦讀圣賢書的時候,卻老是在想那些老大人的事,實在不容易!不用說了,這一趟我走得心甘情愿,就算還胡部堂當初贈刀的情分!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難滅。我該走這一趟!”
驟然聽到這最后一句,汪孚林心頭大為震動,然而,他卻表現出自己更在意這所謂贈刀的情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興致勃勃地追問了一番。
等辦成此事,他去知縣官廨書房見葉縣尊時,他掃了一眼那屏風,這才繪聲繪色講起了戚良一口答應去送信的情況,繼而又說道:“戚百戶說,那時候他追隨戚大帥追殺倭寇回來,身披數創,而且連刀都砍斷了,面見胡部堂的時候,胡部堂問了功績后,就親自解下佩刀送了給他。后來,他拿著這把百煉鋼刀南征北戰,現如今哪怕還這贈刀的情分,也一定會把我的信送到。”
屏風后,小北一聽說汪孚林來了,忍不住故技重施出現在這兒,希望聽一聽他和葉鈞耀如何商談。此時此刻,她緊緊咬住嘴唇,心里說不清是悲是喜。父親麾下既有戚繼光俞大猷這樣的名將,也有更多驍勇善戰的將領,她那時候年紀小,當然不記得這些軍國大事,更不知道戚良還曾經和父親有過這樣的緣分。正在那怔忡發愣的時候,她只聽得葉鈞耀突然開口問道:“我都差點忘了問你,孚林,你給南明先生的信里到底說了什么?”
“當初胡部堂自盡后,朝廷的態度是免于勘問,算是了結了案子,當然也沒有賜祭葬,而喪事也都是民間自發辦的,徽州不少縉紳還辦了一場不太隆重的公祭,很多徽州官員還送了祭文和挽聯。眼看十一月初三的忌日就要到了,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我想,怎么也應該聯合徽州眾多縉紳,集體前去祭拜一番。此事就民間組織即可,不用牽涉到官府。”
那一瞬間,小北只覺得呼吸急促,一顆心更是跳動得極快。她可以不歸宗,也不在乎那些所謂的兄長親人,可是,父親沉冤未雪,名聲不再,這卻是她最最耿耿于懷的。想當初她從家里輾轉逃到東南之后,也曾經設法去接觸過不少父親舊日部屬,當時有人愿意收留她,也有人默默送上豐厚的程儀,更有人賦詩鳴冤,上表陳奏,可就如同汪孚林那天說過的那句最粗俗的話,沒什么屁用…她等來的,只是父親自盡死在天牢中的消息。
她至今都沒辦法相信,一貫自信從容的父親,竟然有朝一日會自己放棄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是第一次下天牢了,前一次便堅強地挺了下來,可后一次卻留下絕命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要是怎樣的絕望,方才會至于如此!
而她本來是求著乳娘回鄉的,可乳娘不顧她意愿,最終帶著她到偏僻的鄉間躲藏,這一躲就是數月,她錯過了父親下葬,也錯過了很多東西。她一到徽州就找了個借口獨自跑去祭拜,可后來方才聽說,坊間甚至有傳聞,父親如今的墓地只是疑冢,真正的落葬之地,只有她那死了的嫡姐方才知道。民間固然有之前那樣三三兩兩的私祭,可真正上臺面的公祭,卻只在父親死后靈柩一度停在寧國府,而后又送回績溪,最終落葬前的那一次。
那時候,記得確實有徽州出身的好幾個官員從朝中送來了祭文和挽聯!
而今年恰是父親去世整整五年的忌日,如果能操辦一次,即便尚未正名,對父親泉下仍是安慰!
而屏風之外,葉鈞耀聽到汪孚林竟然是在籌劃這個,頓時臉上笑了,嘴角翹了,那股高興勁怎么都藏不住,而且他也不想藏。他突然砰地一聲砸在了扶手上,樂呵呵地說:“好,孚林,我真是沒有看錯你!到時候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開口。小北在葉家這么多年,不管到時候她當葉家女兒的事情成,或者是不成,這次的事情如果能辦成,她一定是最高興的。”
屏風后的小北突然死死用雙手捂住嘴,只余下無聲的嗚咽。汪孚林在得知實情后就表示出了主動幫忙之意,老爺又在聽夫人說明了情況之后,拿出了這樣干脆爽利的態度,這全都是她之前壓根沒有想到的。等到她好容易止住了抽噎的沖動,她方才通過那小窗離開了這書房。可踉踉蹌蹌沖進了二門之后,見蘇夫人正出堂屋,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快步沖上前去撲在了那懷中。
蘇夫人知道小北的性子,根本沒有問究竟怎么回事。果然,在最初的失態過后,跟著她回了屋子的小北,就低聲說出了在書房偷聽到的那些話。聽到汪孚林寫信給汪道昆,戚良主動請纓去送信,聽到商量的是徽州縉紳集體祭拜,她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若是這樣的祭拜,能夠從徽州延伸到各地,那么,這件舊事就算是被人勾起來了。到了那時候,朝中那些當年被壓制的聲音,一定會就此抬頭,你爹爹沉冤得雪的日子,也就近了。不論他當初是否有罪,有些事情是否做錯,但靖海之功,畢竟是實打實的,他不該蒙著污名黯然辭世。”
說到這里,蘇夫人方才遞出絹帕讓小北擦擦眼淚,隨即便笑道:“回頭好好敷一敷,然后親自去謝謝汪小官人。要知道,縱使許老太爺起了個頭,可終究要他有這樣急公好義的心。若換成別人,去過一次西園之后,哪有這么快就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聽到蘇夫人如此說,小北猶豫了片刻,終究點了點頭。想到那半只汪孚林提過好幾回,自己卻始終沒送出去的臘兔子——又或者說是兔肉干,還被下人們早就給分吃了——決定表示一下自己誠意的她并沒有空手去,而是溜出城去了西干山,漫山遍野找了一打圈,最終充分發揮了一下自己的飛刀準頭,抓了一只山雞,一只野兔回來。自然,這么一趟走下來,人卻有些灰頭土臉。
她還不好意思一個人去,本打算去求葉明月拿著去看汪家二姐妹當個幌子,可葉明月卻直搖頭,笑說此事她應該自己去。而本來可能被她抓差的葉小胖,也被蘇夫人扣住。不得已之下,她只好硬著頭皮獨自到了汪家。
這會兒正好是傍晚時分,汪家還沒開飯,因為家里沒外人,汪二娘和汪小妹正在廚房給劉會媳婦劉洪氏添亂,聽說小北來了,還捎帶了新鮮野味,汪小妹立刻歡呼雀躍,汪孚林一出來就看到自己這個小妹正纏著劉洪氏,嚷嚷要做紅燒兔肉,燉野雞湯。
見劉洪氏滿臉為難,汪孚林陡然想到了自己珍藏的辣椒,忍不住食指大動。這些天他是閑著,可程乃軒那兒卻忙,他都忘了準備開家重口味館子的初衷了,當然,在原材料辣椒還在試種植的情況下,開館子的事還得無限往后拖。當下他把袖子一捋,上去沖著小北一點頭,笑瞇瞇地說道:“好了,別吵了,既然有新鮮野味,今天看我下廚,給你們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