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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東南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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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么情況?他又不是大力士,輕輕一下就能扭斷鐵鎖!

  汪孚林心中一動,蹲下身來將鐵鎖撿了起來,這才發現這看似沉甸甸的大家伙,竟然是個西貝貨,重量很輕,而最重要的是,其中那根挑大梁的鎖頭上,有一處宛然可見的刀痕,竟是將其切斷了,之前大概只是虛掛在門上。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此刻并沒有人往這個荒涼的地方來,而兩扇大門只是虛掩著,仿佛一個秘密就橫亙在眼前,他終于就此下定決心,蹲下身摘下一團草,擦了擦門上的灰塵,繼而就用這些包在手上,用力推開了這兩扇門。

  雖說這年頭沒什么指紋驗證法,但小心為妙!

  隨著一陣難聽的嘎吱嘎吱聲,這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推開的門,就在自己面前徐徐打開了來。而展現在面前的,并不是他曾經猜測過的殘垣斷壁,四處荒涼。那條直通后門的甬道上長出了不少雜草,鋪滿了落葉,但兩側墻體卻一如其中還有主人似的巍然矗立。他想了一想,干cuì就這么牽著馬直接進了后門,臨走時卻將兩扇門打開一條縫,以免小北回頭找過來的時候,發現他不在而著急。

  牽馬前行了大約一箭之地,汪孚林就看到前頭是一處月亮門,內中依稀是個花園。于是,他就把坐騎留在了月亮門口,自己徑直入內。盡管沒有主人,小花園中的花草顯得雜亂無章,但樹木卻依舊郁郁蔥蔥,甚至連中間一條小溪中。雖說還飄著厚厚一層落葉。可水中沒有多少腐臭的異味。顯然應該是當年引自練水的活水。當汪孚林來到居中一處亭子的時候,他扶著欄桿略略一站,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受。

  盡管甬道雜草叢生,落葉滿地,盡管花園看似雜亂,貴重的花卉全都枯萎死了,可樹木郁郁蔥蔥,而這花園。這亭子,甚至那些不知道廢棄多久,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跡的圍墻,甚至他還沒來得及去參觀的那些屋宅,卻顯然能看得出,應該是有人在維護修繕的。所以,之前后門那把西貝貨鐵鎖,興許就是別人進進出出的證據!想到這里,他對于這座不入徽州府志,之前也沒人提過的西園。一時好奇心就更大了。

  從園子另一邊的一個出口出去,又穿過一條小小的夾道。就只見沿著墻開了好幾道門。他隨便挑了一道門進qù,就發現這是兩進的院子,無論堂屋還是廊房,無一例外都掛著鎖。但和之前他走過的地方一樣,屋檐也好,門窗也罷,全都能看出一些修繕的痕跡。直到這個時候,他心里的疑惑已經達到了最高點。如果這里的主人因為犯事而被抄家,這里怎么也應該被查封后發賣了,而后門沒有封條,鐵鎖被破壞,一直有人進來修繕,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想不明白的汪孚林搖了搖頭,只能徑直從小門出來。接下來他一路順著南北方向往前邊正門走,當再次穿過不知道多少道門之后,他終于看到了那座無比寬敞的前院。繞到正堂門前,他抬頭去看匾額時,就只見上首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東南柱石”。當瞇著眼睛看清楚那比正文小了不止一號的落款時,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汪道昆題的!到底這里曾經的主人是誰,竟然能當得起這樣沉甸甸的四個字?

  這時候,他只是略略一沉吟,便徑直走上前去。看到那五間七架的正堂大門赫然沒鎖,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期冀,馬上伸手去推,可雙手還沒碰到那兩扇門,他就只聽得身后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別開門!”

  汪孚林聞聲回頭,見小北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進來的,這時候正站在身后不遠處,那臉上的表情中分明滿是懇求,他也就干cuì利落地放下了手轉過身來,卻是徑直走到那淺淺的幾級臺階前,一屁股坐下。他閑適自如的態度,開門見山的問題,理所當然的語氣,和他剛剛打算去做的動作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但他仿佛自己之前沒有那個動作,也沒聽到小北的阻止,而是自顧自地問道:“你怎么進來的?”

  見小北面色微微一紅,卻沒回答,汪孚林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會又翻墻了吧?”

  “要你管!”小北有些色厲內荏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那又怎么樣?一樣翻墻進來的人沒資格說我!”

  “你猜錯了,我不是翻墻進來的,而是光明正大走后門進來的。”盡管光明正大和走后門合在一塊,仿佛有些微妙,但汪孚林這會兒卻笑瞇瞇的,“而且,我連馬都一塊牽進來了,就在后門那條夾道的盡頭。”

  “可后門明明鎖著的…”小北登時目瞪口呆,“難道你是撬門!”

  汪孚林立刻意識到,小北剛剛沒繞到后門,所以也沒看到那把放在門里而不是門外的鎖,但不久之前,她肯定來過,否則怎知道門上了鎖了?他聳了聳肩,指著后面的正堂,以及前院地面上那些一塊塊青石地面,淡淡地說道:“你沒看出來嗎?這里并不是什么多年都沒有主人,而是一直都有人來修繕,在維護,否則這時候我們看到的,就應該是殘垣斷壁,屋舍傾頹的落魄樣子了。后門的鎖早就被人從中間弄斷了,所以我進來得很容易。”

  這樣一個回答,顯然出自小北的意liào之外。她一直都只在外圍觀望過,從來都沒想到這里其實根本虛不設防,而且內中看似落葉滿地,屋舍寂寥的樣子,已經是有人努力在維持的結果。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我還以為,這里早就被人忘了…”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開口問道:“這西園的故事,能不能給我講一講?”

  站在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曠天地中,小北沉默片刻,就邁著不自然的腳步走上前去,在汪孚林身邊同樣不管不顧一坐,這才開口說道:“這里曾經是整個徽州最熱鬧的地方,徐文長,沈明臣,茅坤,何心隱,無數名士聚集一地,卻不僅僅是談詩論文,而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汪孚林第一次聽到小北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不禁微微一怔。小北說的那幾個名zì,他有的熟悉,有的似曾耳熟,此刻忍不住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足足良久,他只覺得腦際靈光一閃,登時霍然起身道:“難道這里的舊日主人,是胡宗憲胡部堂?不對啊,胡宗憲不是績溪人嗎?胡家祖宅也在那里!而且我記得在坊間聽人提到過,胡部堂家中舊園,應該是叫綠野園…嗯,這個名zì應該沒錯。”

  “你說的綠野園也不在績溪,而是在歙縣城北都察院附近,北斗街上,那里就是別人俗稱的北苑。”小北托著腮幫子坐在那兒,眼神有些朦朧,“至于這西園,主要都是幕賓們住的。文長先生文思敏捷,幾步就能作一首詩,但最厲害的還是寫表文,幾乎所有的表文都是他一個人寫的。何先生出謀劃策,很多平倭大事,都是他和茅先生一塊商量的。其他的幕賓,有的能詩,有的擅長軍機,當中有生員,有山人,也有被人不容而官場失利的官員。”

  “而你說的那位胡部堂,只是祖籍績溪,當年考進士的時候,就不是以徽州籍去考的,他也不是從小在徽州長大的,總督浙直的時候,方才重修了績溪祖宅,而后在徽州城里城外置產。這里,也就是西園,還有北斗街的北苑,都是那時候置辦的。至于績溪的老宅,他反而去的很少,畢竟那里交通不如府城縣城便利。從徽州城外漁梁鎮出發,順水四天可達杭州,當年抗倭的時候,有一段日子,始zhōng都是政出西園。”

  話說到這個份上,倘若汪孚林還聽不出某些端倪來,那他就不是坊間稱頌腦子好使的汪小官人,而是豬腦子了。

  小北卻仍在繼續說道:“徽州知府何東序因為恨胡部堂罷官之后對他傲慢,朝廷派來的人抄過一次,可還沒等胡部堂自盡于天牢中,他就下令派兵圍住這里和綠野園,將胡家女眷全部下獄。胡家二公子扶著靈柩回鄉的時候,這才得知家中遭此大劫,就把父親的靈柩丟在寧國府路邊一座茅屋下,自己去避禍了,還是當時的南直隸督學御史耿大宗師,把靈柩送去了績溪一座寺廟停靈。而胡家在績溪的祖宅,也是多虧了當初那位績溪縣令郁縣尊拼了命維護,這才總算保住了。”

  汪孚林只知道胡宗憲是在絕望之中自盡于天牢內,也想到這種事可能會株連到家眷。可錦衣衛抄到想要的東西,把胡宗憲押回去之后,一個徽州知府竟然這樣上躥下跳,甚至把人家女眷都抓了,實在是太過分。怪不得徽州府城名宦祠內,沒此人的份。想到許老太爺意味深長囑托到這里來,想到這塊題著東南柱石,乃是汪道昆親筆的匾額,想到小北拐彎抹角向他打聽汪道昆,他哪里不明白許老太爺所說的正事是什么。

  都說生前身后名,胡宗憲生前從頂峰到深淵,身后至今還沒平反,即便府城之中那座大總督坊的牌坊還在,可終究讓人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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