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十一人,走時九人,少了的這兩個人,便是在這次徽州歲考中,南直隸督學御史謝廷杰殺了給猴子看的兩只雞。也正因為如此,隨從的懈怠風氣一掃而空,唯一剩下的那個光桿監生戰戰兢兢。只因為謝廷杰吩咐臨走之際不必大操大辦,更不用驚動州縣,誰都不敢往外頭再送半條消息,生怕回頭自己就成為再次被殺一儆百的那個倒霉鬼。
于是,當這天一大早,收拾好行裝的謝廷杰突然上車起行時,徽州府學上下全都措手不及,等去稟報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的時候,提學大宗師已經徑直去往府城鎮安門了。州縣主司都來不及,有心送一送大宗師的生員就更加趕不上。于是,出了鎮安門,謝廷杰眼見鄉民排隊入城,想到自己這徽州歲考之行,竟有些感慨萬千。
“大宗師,后頭有人追上來攔車!”
聽到還有人攔車,謝廷杰登時面色一沉。今天自己這一走都已經極其迅捷和保密了,怎還會有人提早得知消息?他正要吩咐車夫不用管,只往前走就行了,卻不想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宗師,學生知道冒昧,今天特意帶金寶來不為別的,只為送上一程,道一聲謝!”
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謝廷杰也不知道是氣惱還是無奈,喝令停車之后,便探出頭去,果見汪孚林和金寶兩人一馬追來,別無其他隨從。汪孚林的騎術顯然尚可,而他前頭那小家伙卻仿佛是第一次,這會兒緊緊抓住韁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竟是緊張極了。他盯著這一對父子瞧了好一會兒,這才板著臉問道:“你怎么知道本縣這時候起行?”
“回稟大宗師,學生和金寶昨晚就搬到府學對面的一座客棧,大清早寅正過后就起來喂好了馬,準備大宗師一起行就追。這還是城內不許馳馬,否則早就追上了。”
謝廷杰登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最后只得硬梆梆地說道:“若只為送行道謝,既然已經見到本憲,那就可以回去了!”
汪孚林笑了笑,這才拍了拍金寶。這時候,金寶努力定了定神,張口說道:“多謝大宗師為我娘討回公道。等這樁案子完了之后,我打算把她和我那個弟弟,安置在松明山老家,同鄉村人都會照顧她的。我會好好讀書,日后盡我所能照拂他們!”
見謝廷杰沒說話,汪孚林方才繼續說道:“學生不敢耽誤大宗師行程,這就準備回程。只是臨別之前,對于大宗師當初歲考出的那道四書題,恕學生離經叛道,其實學生之前想寫的,是另外一個破題。題為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破題一句,名不稱君子之道,圣人之所憂也!”
謝廷杰頓時眼神一縮,竟忘了自己緊趕著要走是為了避免有人追來相送,立刻說道:“我記得你之前歲考時,用的破題是,無后世之名,圣人之所憂也。”
“圣人雖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圣人還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更有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的感慨。既然君子只要求自己,而小人卻總要求他人,可君子將死之際卻關心身后名,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然則論語集注是這么寫的,歲考大事,學生當然也不好離經叛道。可此刻為大宗師送行,我卻想要解釋清楚,圣人所慮,無非是終其一生,卻名不稱君子之道,而絕非顧慮身后之名。”
作為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謝廷杰雖覺得汪孚林這番話和朝廷公認的朱子注解大相徑庭,但此刻卻打心眼里感到這才是對的。而這種不求身前身后名,只求行得正坐得直,正符合他為人處事的宗旨。因此,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略過其人,看向了他背后的金寶。
“明年童子試過后,本憲看你是否能夠題名!”撂下這話,他才對汪孚林意味深長地說道,“倘若你之前歲考時,四書題敢用這樣的破題,本憲也不會硬是把你的名次摁在一等倒數第二。”
“繼續起行!”
放下車簾的時候,謝廷杰隱約看見,汪孚林先下馬,繼而又扶著金寶下馬,躬身長揖相送。想到自己這歲考第一站的種種波折,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第一次覺得自己之前堅持要深究到底不知是錯是對。昨天事情過后,他就已經體悟到,這件事背后固然是汪孚林父子被人陷害,可那是涉及到歙縣話語權的角力,他實在不該貿貿然涉足進去。可相比汪尚宣大難當頭對至親的棄若敝屣,不論如何,汪小秀才終究要顯得可愛一些。
尤其是今天這送行時送上的另一個破題。
汪孚林真心誠意地維持著作揖的架勢足足許久,這才直起腰來,拍了拍旁邊的金寶,又把馬牽了過來。等到扶著金寶上了馬,他自己也跨坐上去,抖了抖韁繩調轉馬頭往鎮安門方向回去,沒走兩步,他就聽到前頭金寶問道:“爹,如果以后我也能夠當官,我要當提學大宗師那樣的好官。”
面對這么一句宣言,汪孚林登時愣住了。平心而論,謝廷杰這樣的官太過于剛硬了,仕途不會太順利,可這樣的人品實在值得欽佩。于是,他也不打算給金寶泄氣,笑著說道,“那我等著你進士及第,督學一省的那一天!”
金寶登時瞠目結舌。他只是說有機會當官的話,要當個謝廷杰這樣的好官而已,怎么就變成他也有督學一省的雄心壯志了?
回程的時候,汪孚林走的是縣城新安門,這就省得和府城有可能追出來送大宗師的人迎面撞上。然而,一進新安門還沒走多久,他就碰到了騎馬過來的快班正役許杰和幾個差役,看到是他,這位最早在松明山就和他打過交道的老快手立刻策馬迎上前來問道:“小官人,見到你正好!聽說大宗師啟程了,我們這會兒一塊去追,還來得及送行。”
“我和金寶剛送了大宗師回來。”見許杰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許哥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大宗師這會兒讓人快馬加鞭,你說不定得追上二十里,到時候興師動眾反而不好。葉縣尊那里,自有我替你去說。”
“這…”
許杰猶豫再三,最后決定還是聽汪孚林的——反正他覺得就算葉縣尊,最終也可能會聽汪孚林的。只不過,他實在是好奇汪孚林怎么能夠消息這么靈通,知道大宗師什么時候走,少不得小心翼翼試探了一句,結果得到的回答卻是,汪孚林昨晚就在府學對面找了家客棧,今天不到寅正就爬起來了,準備好坐騎,隨時準備去追那位打算偷跑的大宗師。面對這位如此先見之明,他還能說什么?
縣衙中,當葉鈞耀聽到汪孚林和許杰一塊回報了謝廷杰怎么走的,得知汪孚林為了送行這么個折騰法,他也有些無語。但想想這回真是多虧了提學大宗師是正人君子的光,他又覺得汪孚林如此誠意十足,那也是應該的。可當他問到汪孚林準備了什么程儀,又或者什么臨別贈詩時,他卻再次受到了驚嚇。
“什么?空手去的?而且連一首臨別敬贈的詩賦也沒有?你還給我做了個離經叛道的破題…老天爺,孚林啊孚林,你怎么就這么不省心呢?”
葉大炮扶額而立,頭痛十分,正打算耳提面命幾句時,汪孚林卻搶在了前頭:“縣尊,之前歙縣班房的事,不知道是…”
“你還說!”葉縣尊這才忘了汪孚林空手送行的事,有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了,“班房里從前豢養的頂兇,一共三人,我讓他們全都處理掉,聽說嚴州府那邊正在滿城抓賊,胡捕頭親自送人過去了,也就是充軍的罪名,不至于冤殺人。這年頭的充軍,誰都知道怎么回事,晃一圈人就回來了。這樣三班不至于哭訴我擋了他們財路,我也不至于擔心他們成天鉆空子鬧出什么事來。幸好這么整頓一下,否則你讓人散布假考題的事萬一被人拆穿,汪尚寧豈不是就有理了?”
葉縣尊真心能耐啊,最近功力見漲了!
收獲了汪孚林敬佩的目光,葉鈞耀頓時有些飄飄然:“所以說,你做事要仔細一點,幸好這次有本縣給你托底,程乃軒又直接從嚴州府入手,幫了一個大忙…嗯,歲考既然已經結束了,你也應該清閑了下來,接下來秋糧征收在即…”
汪孚林聽懂了葉鈞耀的抓差意思,苦笑一聲正要答話,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緊跟著,書房大門就被人推開,卻是蘇夫人款款地端著一個茶盤進來。眼見葉大炮慌忙起身相迎,汪孚林覺得自己杵在這里有些多余,正要悄然退下,卻不想蘇夫人開口說道:“老爺也不要差人太過,汪小相公好容易才有幾天空閑,讓他休息休息也不遲。”
見葉大炮頓時蔫了,汪孚林不禁對善解人意的蘇夫人大為感激。這還差不多,他好容易才平安度過今年歲考,又把竦川汪氏徹底打壓了下去,該過幾天太平安閑日子了。等到略坐一會兒,他告辭離去的時候,蘇夫人卻也在同時出了書房。
“班房頂兇的事情,畢竟傷陰騭,你不方便指使三班,老爺是一縣之主,能避免就避免。”說到這里,蘇夫人方才意味深長地笑道,“若不是小北盯梢得好,也不至于露出班房玄機,你以后做事,還得再小心些。”
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敢情不是葉大炮長進了,是背后有賢內助指點,而賢內助的背后還有雙盯梢的眼睛!
那丫頭真夠賊的,他只不過就是拒絕了她一次,她竟然直接盯他的人,估摸之前不知道是蕭枕月還是趙五爺讓她給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