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僅僅是歲考,又不是科考,更不是鄉試會試,可黃家塢程家何等門庭,發榜之后不多久,就有人一溜煙跑來報喜。得知程乃軒竟然一等吊榜尾,許老夫人喜形于色,黃夫人亦是趕緊吩咐人拿錢打賞。而且不止這一撥,一會兒只要有人再來報喜,全都一概打賞一串錢,也就是五十文。反正對于家底雄厚的程家來說,今天就是撒出去幾十兩,那也是值得高興的事!
至于縣后街汪孚林那小宅子,那就更加熱鬧了。一撥撥前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就連那些捏著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加入米業行會的休寧米商們,竟也聯袂送了一份賀禮來。至于縣衙那邊就更不用說了,三班六房幾乎人人來湊熱鬧,汪孚林干脆和程乃軒商量了一下,每人送一張米券當做回禮。這下子,哪怕有人送禮的時候心痛開銷,拿到回禮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如此一來,汪孚林也避免在大宗師心目中留下一個輕狂的印象。
而因為金寶親娘發瘋事件,懨懨在官廨憋了好幾天的葉小胖,也直接跑了過來,代表父母送了賀禮。其一是葉縣尊親筆題寫的一張中堂,名曰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其二則是蘇夫人送的四端表里,每端花紋都不一樣,而且都有個討口彩的好名字。
一是天青色衢絹,上頭是芙蓉、桂花和萬年青的圖樣,這叫做“富貴萬年”。一是藍色潞綢,蝙蝠都騰飛在云朵間,這叫做“福從天降”。一是鮮艷的桃紅色杭絹,中間用絲線勾勒出鷺鷥和芙蓉,這叫做“一路榮華”。最后一段竟是蜀錦,金魚配上海棠,人稱“金玉滿堂”。
這樣四端表里送來,任誰都看得出其中寓意,更何況,雖都只是一端,不是一匹,可算算至少能裁四套最貴的做客用衣裳。汪孚林還打算和葉小胖客氣客氣,可小胖子樂呵呵地一坐,直接就把自己的爹給賣了。
“你甭和我爹客氣,我偷聽到我娘和我爹說,夏稅完了,還有秋糧,接下來說不定還要折騰,請個正經的師爺,說不定拿著束脩的同時,還要這里揩油,那里說情,哪比得上你又能干又省錢?”說到省錢兩個字,葉小胖方才覺得這樣背后說父母有些不好,吐了吐舌頭后就一本正經地說,“再說了,長者賜,不敢辭,爹和娘對你比我這個兒子還親,你收點衣服料子算什么?”
啊咳!
聽到這一聲重重的咳嗽,葉小胖循聲望去,發現小北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他這才有些慌亂,趕緊跳下椅子迎上前去,雙手合十好說歹說,不外乎是懇求小北千萬別在父母面前打自己小報告。等到她似笑非笑點了點頭,葉小胖方才一把抓住秋楓,借口探望金寶和他娘,立刻溜之大吉。
這時候,剛剛一直躲在屏風后頭看熱鬧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閃了出來,汪小妹更是往小北背后瞧了瞧,好奇地問道:“小北姐,明月姐姐呢?”
“夫人在督促小姐做女紅。”說到這個,小北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同情。葉明月的女紅倒不算差,但卻最恨做這個,她就更不用說了,之前蘇夫人不在沒人管,現如今她還能溜,葉明月卻根本逃不掉。她一面說,一面瞥了一眼汪孚林,見其打了個呵欠,正要站起身,顯然打算騰地方給她和兩個妹妹,她不禁有些猶豫。
她當年小的時候,兩耳不聞窗外事,印象最深刻的只有父親和乳母,至于嫡母和兄姐,在她的生活中所占的比例很小,就更不要說外間那些離得更加遙遠的人了。所以,那些曾經的風云人物,她還是到了葉家后,方才一個個聽說的。于是,她當初曾經在松明山將戚家軍誤認為錦衣衛的時候,出于種種顧慮,一直都沒有真正和汪道昆打過照面。
可此次蘇夫人到了之后,雷厲風行,得力人手派出去,各種各樣當年舊事全都打聽了起來,那是跟著葉明月四處亂逛,卻小心翼翼不敢過度觸碰禁區的她不能比的。正是蘇夫人對她提到,那時候其實應該順勢見上汪道昆一面的。因為這位南明先生做人有情有義,在文壇和朝野都頗有聲望,也許是能夠重提當年舊事的人。前些天汪孚林忙于歲考,她雖說記在心上,可也沒現身打攪人家特訓,但今天卻著實有些忍不住。
“汪…小官人,南明先生去鄖陽上任這么久了,可有寫信說任上是否順利?”
小北往日風風火火,說是風就是雨,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家小姐的話都問得出來,可這樣說正經事,卻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汪孚林停下步子扭頭看著這小丫頭,隨即就這么轉過身來,好整以暇地反問道:“怎么想起問這個?”
汪孚林不是照實回答,也不是輕描淡寫,而是突然如此反問自己,小北頓時有些措手不及。她只能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理直氣壯地說道:“老爺覺得之前能平安躲過一劫,多虧了南明先生把巡按御史劉爺給請了來,所以關心關心南明先生的情況,有什么不對嗎?”
“當然不對。”汪孚林也不在乎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在,回到椅子旁邊施施然坐了下來,隨即抱著雙手說,“第一,葉縣尊要問也會當面問我。第二,巡按御史劉爺那件事已經過去好一陣子了,你有沒話找話說的嫌疑。當然,這話如果是你家夫人又或者小姐來問,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換成是你嘛…那就不一樣了。你什么時候問過我這么有深度的問題?”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就不能問正經的?”
“問正經的就說實話。”汪孚林放下一只手,輕輕敲了敲扶手,隨即就認真地問道,“說吧,到底什么事?”
面對根本不吃拐彎抹角這一套的汪小官人,再看看一旁滿面狐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小北只覺得進退兩難。她今天只是打算來試探試探的,壓根就沒打算實話實說!更何況,蘇夫人那邊尚未安排好,她賭不起。于是,她咬了咬牙,故作沒好氣地說道:“你不說算了,我回去了!”
見小丫頭扭頭就往外走,汪孚林突然閑閑地問道:“對了,有件事小北姑娘你好像忘了,上次誰答應說,把那半只臘好的兔子送來的?”
“你就記得吃!要吃不會自己去問張嬸拿!”
聽到小北頭也不回撂下這句話,卻是氣沖沖徑直走了,汪孚林方才瞇起眼睛,尋思著回頭怎么向蘇夫人攀談一下,挖出點消息來。如果只是小北的個人身世,人家不想說他當然不能逼著,可這小丫頭突然就問起汪道昆了,他不得不考慮某些狗血的可能性,畢竟從前某些流言蜚語還說他和汪道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預先做個準備總是沒錯的。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正當他陷入了琢磨中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哥,你怎么能欺負人,小北姐姐就是問一聲南明先生,你怎么就把她氣走了!”
見有些不高興的是是汪小妹,汪二娘則是滿臉懷疑迷惑,汪孚林就招手把她們叫了過來,隨即低聲說道:“哥告訴你們,你們這位小北姐姐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呢,對我來說挺重要的,所以,我得千方百計挖出來。下次她要是問你們南明先生的事,你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訴她。不過,你們替我好好觀察一下她的反應,回頭一一告訴我。”
瞧見汪小妹連連點頭,滿臉興奮,汪二娘則是有些猶疑,汪孚林繼續鼓勵了兩人一番,把人趕回了房去,就背著手壞笑了起來。
他這個人用起人來確實是用人不疑,所以連秋楓都能派去當雙面間諜,可對于兩個妹妹是否能勝任情報員的工作,他卻基本上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小北不怎么精明,可對于關鍵問題一定會嚴防死守,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倆又沒有秋楓那樣好用的腦子,鐵定到時候會露出破綻。到了那時候,那個沉不住氣的丫頭不來找他算賬才怪!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當汪孚林騎馬找到那家醫館時,便發現這是在北城一個不起眼的里坊,寂靜少住戶,顯然當初趙五爺把人安置到這里的時候,就有過相應考慮了。而那家醫館在大白天這會兒,也依舊關著門。他上前敲了好幾聲,里頭才傳來了低低的詢問聲。
“誰?”
聽出這聲音,汪孚林便放下了敲門的手,隨口答道:“是我。”
話音剛落,里頭邊傳來了砰地一聲,仿佛是砸了什么東西。好一會兒,門方才開了,金寶手忙腳亂地讓了汪孚林進來,見外頭還有一匹馬,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這醫館沒有馬廄…”
“丟外頭不要緊,你以為趙五爺會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呆著?”汪孚林極其放心地丟下坐騎進了門,可四下一看,他就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
“大夫呢?就你一個人?”
“除了我,娘看到誰都會歇斯底里地亂喊亂打,大夫每天把藥送來,其余時候不敢呆在這。”說到這里,金寶有些不安地掃了一眼里屋,低聲說道,“爹你最好也別多留。”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隨即小聲說道:“就算當年舊房子騰出來,請人照顧她只怕也行不通,我身為人子,還是親自…”
金寶正要再說,汪孚林卻敏銳地聽到里頭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他伸手示意金寶打住,想了一想后,突然徑直往里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