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二十個往日自重身份的鄉宦士紳來到狀元樓三樓倚欄憑窗的座位前,看到底下聚攏的人群時,不禁齊齊為之色變。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那張臉,更是幾乎掛滿了寒霜。就在這時候,自覺剛剛占盡上風的汪幼旻突然扭過頭來,滿臉譏誚地瞪著汪孚林。
“汪小相公,今天召集各位鄉中耆老士紳的人,是你和程公子,眼下卻有這么多刁民鬧事,是不是也應該你出面去彈壓平息?要知道,這里旁邊就是歙縣的最大榮耀,唐狀元的狀元坊,而此地距離徽州府衙也只有一箭之地,真的出了問題,你承擔得起嗎?”
汪孚林斜睨了汪幼旻一眼,隨即便滿不在乎地說道:“只看到人員聚集就認為必定是刁民鬧事,汪公子,你的眼界實在是淺薄。乃軒,既然我們兩個是今天的主人,我先下去,其他客人你幫忙款待。洪東家為了今天這場宴會,準備了不少拿手菜色,卻又和當初的英雄宴不同。這其中,便有上好的清水蟹,還請各位在這臨窗的好位子上細細品嘗,我去去就回。”
見汪孚林說完這話,一拱手后就施施然離去了,汪幼旻只覺得蓄力一拳打在空氣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覺得汪孚林是在說大話,其他不了解這個小秀才的也多數認為那只是色厲內荏,可程老爺見程乃軒笑容可掬地和洪仁武一塊招呼眾人,心里那擔憂就淡去了很多。幾個往日和他往來甚密的友人低聲詢問時,他就笑著說道:“孩子們長大了,也該學著獨當一面,我信得過他們。”
程老爺這信得過三個字,不遠處的段朝宗聽到了,于是,即便桌子上黃澄澄的大螃蟹噴香撲鼻,他卻也沒心思吃,索性站在窗邊俯瞰樓下,可那吵吵嚷嚷的聲音卻讓他根本無法聽分明眾人都在說些什么。直到汪孚林人終于出現在樓下,仿佛舉手示意肅靜,又叫了兩句什么,不多大一會兒功夫,那上百號人就安靜了下來。他正詫異于小秀才的威望,卻看到汪孚林回頭往樓上看了一眼。
“多謝汪小相公程小相公救咱們于水火!”
“祝二位小相公將來科場大捷,公侯萬代!”
“那義店實在是雪中送炭,否則咱們還不知道要睡多少天破廟大街!”
隨著這些聲音,頃刻之間竟是有不少人跪下磕頭。面對這樣的一幕,樓上原本帶著看戲心態的鄉宦士紳們,不少人都呆住了。原本舉杯喝茶的汪尚寧更是死死捏著茶盞,倘若不是年老體弱,他興許能把茶杯捏出個印子來!他身邊汪幼旻就更加瞠目結舌了,年輕自負的他沒有別人的城府,回過神后竟是失聲叫道:“這不可能!定是那汪孚林找人演戲!”
汪尚寧有些惱怒地瞪了汪幼旻一眼,見其死死盯著樓下的場面,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他之前對這個侄孫的那些贊賞全都轉化成了不滿。果然是歹竹出不了好筍,汪尚宣這么個一事無成的祖父,怎么可能養出一個沉得住氣的孫子?
狀元樓下,汪孚林親手把那些下跪的鄉民給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同時又示意其他要跟風的人不必如此。最后,他才退到了原位,大聲說道:“各位,之前歙縣南溪南鄉民打砸了一家米行,這確實是他們犯法在先,可那些米行糧店因此就不收歙人的糧食,實在是欺人太甚!之前還有其他五縣的鄉民幸災樂禍,覺得是我們沒理在先,可結果如何?就算是他們五縣的人賣糧,糧價還不是比從前又跌了兩分銀子!”
“所以,所謂的義店,我也沒怎么多想,純粹是聽到不收歙人糧食的消息,滿腔義憤,拉了好友程公子,又承蒙戚家軍的戚百戶帶著其他老卒仗義疏財,就連大家今天看到的義店,都是臨時在征輸庫旁邊找到,好說歹說向居戶借的三間屋子!今天,我把歙縣各位有名望的鄉宦士紳全都請到了這里,就是希望大家能在義店之中都湊一份子,能夠讓更多的歙民受惠!南溪南吳老先生因為知道消息得遲,卻還有感于本村鄉民的遭遇,慨然捐助二百兩…”
此時此刻,樓上的人終于全都聽清楚了。敢情汪孚林今天并不僅僅是下帖邀約眾人來商議,而是先斬后奏,直接就把攤子支應了起來!
而被點名的南溪南吳中明族叔吳老員外,這會兒則是面色霽和,心想自己看在程老爺和汪道昆面子上捐了二百兩,到底沒白出。否則就因為自家村里那些按捺不住火氣的混球惹出事端,南溪南可是要被那些賣不出糧食的歙民戳著脊梁骨罵死了!
四周圍的那些歙縣鄉民,聽著汪孚林這慷慨激昂的話,又何止一丁點感動。大半天前,他們還被人吊在懸崖上,可現如今卻終于腳踏實地了!
此前,盡管五縣米行糧店都放出消息說是不收歙人賣糧,可仍然不停地有一撥撥的歙人從四鄉八里趕到城里,準備趕在完稅期限之前,把夏稅給清了,以免回頭遭到飛派白糧。至于其余五縣百姓,也有住得距離城里近的人,選擇了先到這里賣糧,然后拿著銀子到各自縣城征輸庫去完稅。最初聽到米行糧店不收歙人的糧食,他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可當這些五縣鄉民聽到伙計又或者掌柜報價的時候,卻一下子又懵了。
遭遇這樣一場鬧事之后,所有米行的糧食買入價不漲反跌,從大麥小麥到大米谷子又跌了兩分銀子!
這下子,看別人熱鬧的心思全都沒了。盡管只是一石糧食差兩分,可十石八石呢?到手的銀子縮水,完稅之后,還有多少夠自家糊口?
從歙縣名流大會的這天一大早開始,最初那些賣糧不成滯留城中露天宿夜的歙縣鄉民,趙五爺就親自帶著民壯一個個游說,告訴他們已經找到了賣糧的地方。盡管也有人將信將疑,更有人疑心是否會遭到壓價,可領路的人帶著他們,從府城到縣城一家家米行糧店問價轉下來,最后來到了歙縣征輸庫旁邊,一處標著義店二字的大院外。而這里的糧價標牌,赫然比他們剛剛打探到所有糧店的糧價都高三分!
即便如此,仍舊有人不敢相信天上掉餡餅。陸陸續續被趙五爺麾下的民壯給“拐騙”到了這里的,足足有上百人,絕大多數是為了交齊夏稅而趕來的,也有鄉民是因為今年多收了幾斗幾石,想換了錢買點東西帶回去。在他們亂糟糟的詢問聲中,便有一個十五六歲一身青衫的少年神氣活現地從里頭出來,而在他身后,還跟著眇了一目卻不減威武雄壯的戚良。
葉青龍做夢都沒想到,汪孚林之前說的給他一家店,竟然是眼下這么一個狀況。盡管義店的兩個大東家汪孚林和程乃軒都在狀元樓那邊,身后這位戚百戶又明說,自己只會在場做個樣子,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但他還是差點沒樂瘋了。平生第一次,他一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小伙計也能這么風光!
“各位鄉親父老!”
小葉子說出這話的時候,完全忘記自己是休寧人,和歙人八竿子打不著,只不過,他幼年便到府城學徒,那一口流利的歙地方言,足以抹平這一丁點小小的差距。他清了清嗓子,竭力讓自己更大聲。
“大家應該都聽說了,之前除了兩家早就銀錢不湊手,不收糧食的歙縣糧店之外,其余糧店都已經傳話,不收歙民的糧。所以,我家小官人松明山汪小相公,聯同縣城黃家塢程小相公,以及戚家軍戚百戶,還有南溪南吳老員外等幾家襄助,各自拿出本錢,把這義店支應起來,所以這才有眼下比其他各家米行每石提高三分銀子的收糧價!”
嘴里這么說,葉青龍卻在心里想著——那些個奸商趁機又壓了兩分錢,算下來這義店不過是比原來那低價提高了一分,可在受盡盤剝的鄉民看來,這便是整整提高了三分,汪小秀才算盤打得真精!
聽到葉青龍這樣的說法,人群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黃家塢程家名氣很大,汪孚林最近是名聲大噪,而戚家軍那更不用說了,早十幾年,那是整個東南最大的主角,沒有之一!聽到是戚家軍的將兵,和歙縣名流程老爺獨子,還有名聲赫赫的汪小秀才一塊湊份子出錢辦了義店,之前鬧出事情的南溪南村也有人站出來掏了腰包,和那黑心米行糧店打擂臺收糧食,大多數人再無懷疑。須臾之間,義店門口便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面。
最后,等葉青龍一說汪小秀才正在狀元樓和歙縣名流談判,賣了糧食卸下包袱的鄉民就來了一堆!
此時此刻,狀元樓下,汪孚林在向人詳細解釋,這義店突出的就是一個義字,所以,宗旨并不是在和其他米行糧店搶生意,而是為了不讓谷賤傷農,而是不會讓春耕糧荒的時候糧價飛漲,而更重要的是,給銀錢不湊手的鄉民完稅時提供方便。
同一時刻,狀元樓上,徽州知府段朝宗確信汪孚林竟然真的在別人毫不知情的時候就把攤子鋪開了,原本評價的迂腐二字,已經悄然變成了果決。那些被將了一軍的鄉宦士紳們,聽到南溪南吳老員外,西溪南吳老爺,黃家塢程老爺…林林總總一共五六人慨然捐助,大多數人都在設想,是不是隨便掏出百八十兩銀子,暫時把此事糊弄過去。至于汪尚寧,繼上回飛派白糧之后,第二次在徽州府地面上被人當猴耍,更是讓他整個人氣得直發抖。
可偏偏在這時候,樓下還傳來了汪孚林清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