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松明山的時候,汪孚林還因為程老爺的承諾而振奮,那么回歙縣縣城的時候,他就著實是一肚子的脾氣。
程家父子的事情應該算是暫shí得到了解決,可汪道貫暗示他,回頭汪尚寧興許會反撲,而且汪家兄弟三個都要去鄖陽官場上開辟新戰場,幫不了他,而且還隱隱流露出,葉鈞耀這個歙縣令要是保不住就可以不保。可他怎么能平靜地接受?他從前沒混過官場,沒那么黑心黑肺,好歹葉大縣尊對他一直都算不錯,言聽計從不說,其他方面也多有照拂,這過河拆橋的事情怎么能隨便干?
這不是感情問題,這是做人的原則問題!畢竟汪家兄弟一直藏在后頭,在前頭沖鋒陷陣的可是他!
從府城進了縣城,二人抬的滑竿走在縣后街上,雖說上頭有竹子編成的這樣頂棚,可四周空氣燥熱,汪孚林仍然出了一身汗。一路上他就沒停下過思量,這會兒腦袋都想得有些昏昏沉沉,眼睛半睜半閉,他不知不覺就有些精神恍惚。突然,他只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小相公。”
汪孚林聞聲睜開眼睛,見旁邊是一乘兩人抬的青綢小轎,此刻窗簾半掀起,露出了一只纖纖玉手,前后還跟著幾個人。轎子后頭,一個熟悉的俏麗丫頭正拿眼睛瞪著他。到了這份上,他哪里還會不知道里頭是誰?于是,瞧著距離自家不遠,他想了想,干cuì就示意康大二人停下,自己下了滑竿,囑咐他們先回家去,這才拱了拱手道:“沒想到會這么巧遇見葉小姐。”
轎子中的葉明月抿嘴一笑,這才一本正經地說道:“南明先生起復鄖陽巡撫,爹本來想要斟酌送一份禮過去的,一直都想問你的意見。可你倒好。自從昨天府衙群英會后就不見蹤影,爹也不知道抱怨多少回了,我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
他抱怨,我都不知道找誰抱怨去!
汪孚林倒沒在意葉明月的稱呼問題。暗自抱怨了一句,這才強打精神說,“我昨天今天連跑了兩次松明山,本來也打算一回來就去見葉縣尊。”
“說什么同路。”跟在轎子后頭的小北輕哼了一聲,隨即低聲嘟囔道。“小姐不說,看你還會想起去見老爺嗎?”
汪孚林才不會和這么個渾身是刺的小丫頭一般計較,信步跟在轎子旁邊往知縣官廨后門而去,少不得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葉明月說話。當聽說她今天又是去赴衣香社的聚會,那些閨秀千金們還在遺憾他兩個妹妹沒來,他登時在心里狠狠贊賞了一番葉青龍。
汪二娘和汪小妹的女紅都只是差強人意,所以那小子沒有兜攬什么刺繡之類的伙計,而是從一家首飾鋪買了一批散珠以及金銀線等等,汪二娘在設計首飾方面有些天分,汪小妹跟著照花樣串珠子。兩個小丫頭做的頭幾件首飾就讓人收了去。算算賺到了錢,小財迷似的汪二娘立刻帶著小妹大干特干,哪里還記得什么八卦閨秀團?
“二娘和小妹最近都有些忙,所以才只能婉言謝絕。”
汪孚林剛說到這里,就只聽到身后又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一天到晚忙著做首飾,她們這妹妹也當得太辛苦了。”
那倆丫頭悄悄做這活計,要不是葉青龍私底下告訴他,恨不得連他都瞞著,身后這丫頭怎么知道的?
汪孚林頓時有些不高興,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轎子里的葉明月輕喝道:“小北,住口!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葉明月這后半截話入耳,汪孚林突然對這位知縣千金有些刮目相看。不論她是怎么知道那回事的。可她至少明白,汪二娘和汪小妹并不是因為生計所迫,而非得要去找點事情干,而是因為覺得那樣的日子過得充實。也許有的才女喜歡詩詞歌賦,甚至欲與男子試比高,八股文章寫得比男人還溜。可自家那兩個小丫頭喜歡看雜書,喜歡聽戲看傳奇,喜歡擺弄小玩意,女紅馬馬虎虎,也偶爾會幫劉洪氏的忙下下廚,他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任何不好。
也許她們今后嫁人,得遵守這年頭的禮儀規范,當循規蹈矩的媳婦,可在她們還是他汪孚林的妹妹時,他大可以讓她們活得恣意一些!
所以,他接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在轎子抬進官廨后門停下來,轎夫都退下之后,他這才開口說道:“如果二娘和小妹聽到葉小姐這句話,一定會很高興的。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衣香社中,到處都是衣香鬢影,說是言笑無忌,可有時候難免仍要比拼某些外在的東西,還不如三五知己自在。若是葉小姐和小北姑娘覺得二娘和小妹不出門有些悶,不妨常去看看她們,她們一定會很歡迎的。”
小北原本在心中幻想著汪孚林支使兩個妹妹掙錢供自己的場面,可聽到這邀約,原本伸手去扶葉明月下轎的她登時怔住了,那雙手呆呆放在半空中,甚至連葉明月怎么出的轎子她都沒發覺,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盯著汪孚林拱手后徑直而去的背影。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揮舞了兩下,她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看呆了吧?”
“誰看他!”小北趕緊搖了搖腦袋,想到那平易近人,相處起來一點都不累的汪家姐妹,她便揚了揚下巴道,“去就去,又不是龍潭虎穴。若是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敢壓榨兩個妹妹,看他下次還敢在我面前說大話!”
“弟弟只不過說了一句看到她們在做首飾賣,你就敢歪到人家壓榨妹妹上頭!”葉明月用手指在小丫頭腦門上點了點,這才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上次我帶她們去衣香社聚會的時候,你難道沒瞧見,她們兩個都對哥哥信服到了十分?聽汪小相公那些故事的時候,她們比誰都要聚精會神。”
“我不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小姐,下次我們多去汪家,少去衣香社的聚會!那兒吵吵鬧鬧的。除了許家九小姐她們幾個,其他好些人都明里暗里較勁,說話都說是帶刺的,沒勁透了。老爺不是都站穩腳跟了嗎?不用你再卯足了勁敷衍這些人…”
主仆倆彼此猶如要好姊妹一般說著話。卻是通過一條迥異于汪孚林剛剛那條路的小小夾道,徑直往官廨后院去了。
至于汪孚林,他當然不會在意自己走了之后是否還會被人八卦,徑直熟門熟路來到了葉縣尊書房。門前臺階上坐著打盹的書童微微睜開眼睛一看,已經見慣了他。竟是連聲音都沒出,繼續垂下頭猶如小雞啄米一般繼續打盹,汪孚林知道里頭應該沒什么情況,就干cuì叩了叩門,隨即推門而入。
書房中確實沒有外人,但除了葉鈞耀之外,還有個李師爺。汪孚林和李師爺算得上是說話相交并不多,卻很能夠互通心意,這會兒當然只是熟不拘禮地互相點了點頭,隨即。他便對葉鈞耀拱了拱手:“葉縣尊,學生從松明山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會兒,葉鈞耀哪有葉明月說的埋怨之色,滿面春風地說,“聽說你昨天回了松明山就沒回來,雖說坐滑竿能省力,但老這樣也不是辦法,回頭有機huì,你可以請趙五爺幫你去買一匹好馬代步。這就方biàn多了。要不是身為縣令,我也不會成天坐著四人抬轎子進進出出的招搖。”
“原來東翁也喜歡騎馬?”李師爺立刻眼睛一亮,隨即遺憾地說道,“只可惜我從寧國府出來的時候。把最喜愛的坐騎留在了家里,否則倒可以找東翁切磋一下騎術。汪賢弟,日后去買馬的時候,記得叫上我!”
說到這里,他就對葉鈞耀一揖道:“東翁,那件事就先這樣吧。汪賢弟想必有要事,我先告退。”
葉鈞耀對李師爺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舉人相當禮敬,竟是離座目送其離去,這才沖著不明所以的汪孚林嘆道:“李師爺九月初就要上京,畢竟春闈雖說在三月,可天一冷,路上就不好走,所以舉子總得寓居京城一陣子,一來熟悉環境,二來以文會友。所以,他生怕耽誤三個學生的學業,舉薦了人代替他。他說已經寫信回鄉去了,那是他授業的老師,學問很扎實。我想他推崇的人應該信得過,就答應了。”
李師爺還真是盡職盡責好師長!
汪孚林一面尋思著日后該如何感謝這位年紀輕輕的俊杰,一面把松明山汪道昆那兒門庭若市的情況簡短介shào了一下,絕口不提汪道貫的提醒,隨即才拿出了汪道昆給葉鈞耀的親筆信。這是封了口的,所以他雖說好奇,卻也沒辦法偷看,這會兒看到葉鈞耀有些激動地拿在手里,坐下之后,就用裁紙刀小心翼翼割開封口,拿出里頭兩張薄薄的信箋,展開后全神貫注看信,他想到汪道貫轉達的話,突然覺得這年頭當個縣令著實很悲催。
上有朝廷,中有鄉宦富民,下頭是一堆胥吏差役,沒有點高超手段的話,那是分分鐘就要被生吞活剝了。
“咦…”
聽到葉鈞耀的一聲驚咦,汪孚林有些奇怪,下一刻,他就看到葉大縣尊臉色古怪地看著自己。他當然不會認為汪道貫會在信里把有些關節都給挑明了,這會兒不禁有些好奇信里寫了什么!
“南明先生知道李師爺明年要下春闈,所以給金寶他們三個舉薦了一位老師,說是當年他弟弟的授業恩師。”
這不就是舉薦了汪道貫的業師嗎?
汪孚林登時明白葉鈞耀為何表情微妙了。李師爺和汪道昆全都推薦了人來,而且全都是他們的老師,回頭一個門館先生豈不是還要競爭上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