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縣尊去徽州府衙怎么和段府尊匯報加扯皮,趙五爺怎么在邵家和快班皂班協調瓜分利益,汪孚林就沒去繼續摻和了。他畢竟只是區區一個小秀才,現在已經超額完成了給汪二娘出氣,替自家追回損失的任務,又親眼看到兩條人命就在眼前沒了,哪怕是自己憎惡討厭的人,他也頗覺有些提不起勁來。于是,他去了一趟邵家,把同樣出色完成任務的葉青龍給接了回來。
找了間僻靜小茶館,他招呼了人坐下,隨即就從隨身錢袋里掏出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信手遞了過去。
葉青龍這會兒還沉浸在今天那跌宕起伏的驚險劇情中,此刻愣了一愣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官人這是干什么?”
“今天這一趟太兇險了,勉強了你,這是給你壓驚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都是邵員外的不義之財,你拿去做生意也行,成家立業也行。”
葉青龍瞅了汪孚林一眼,這才小心翼翼展開了銀票,發現兩張總共二百兩,他登時兩眼全都是小星星,激動得無以復加。可他轉瞬間意識到汪孚林后頭兩句話是什么意思,連忙又抬起了頭,可憐巴巴地問道:“小官人這是不要小人了?”
“你都有錢了,想干什么干什么,沒必要再跟著我。”
話是這么說,可葉青龍想想自己如今這年紀,再想想家里爹娘偏向大哥幼弟,唯獨不惦記自己這個次子,指不定一聽到他有錢就拿著孝道逼迫他,這賣命錢都未必能留得下。相比汪孚林,嘴里說是不要他,又剛讓他去干了那樣一件危險事,可卻真的是一點都沒虧待自己,他又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小的把錢存著!之前程公子可是一百兩銀子買斷了小的十年,這十年小的就是小官人的人,否則就壞了名聲信譽,日后怎么立足?”
這小子還知道名聲信譽,那耍寶無賴的樣子都忘了?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可他接下來不管怎么勸,人就是死心眼硬是不愿意走,還振振有詞拿著金寶和秋楓的例子出來,以證明跟著他汪孚林是一件多正確的事,他不得不佩服程大公子的洗腦本事。想想金寶是養子,秋楓也偏好讀書,葉青龍對讀書科場半點興趣都沒有,反倒和他有點相似,再加上人渾身消息一點就動,他最終便搖搖頭道:“你愛留就留吧,至于給你的錢,你自己收好了,日后娶媳婦做生意!”
先頭他和趙五爺在搜查邵家的時候,發現了邵員外藏東西的幾處暗格。這其中,銀票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最值錢的是房契和地契。可趙五爺也好,他也好,那些價值貴重的契書都沒多瞧一眼。這種不動產入手容易出手難,而且很容易招人眼。
于是,趙五爺拿了一把一百兩的銀票,硬是要和他二一添作五,他知道這是拉自己下水,不收對方心里就會結下個疙瘩,就半推半就收下了,這會兒慷他人之慨直接給了葉青龍這個出大力的二百兩。那些千兩以上的莊票,趙五爺即便垂涎三尺,卻也沒去碰。
至于多撈點不義之財去還自家債務,汪孚林壓根就沒去想過——他怎么對極其聰明的汪道昆汪道貫兄弟解釋這錢的來源?
昨天才順利把四百兩銀票還給了汪道貫,早上這位汪二老爺笑說要到府城訪友,瀟瀟灑灑走人,汪二娘本是如釋重負。可哥哥一大早比汪道貫出門還早,神神秘秘的,竟然中午時分方才回來,后頭還跟著自家剛來的那個新小廝,她不禁有些納悶。她對葉青龍完全不熟,此刻見汪孚林滿臉疲憊,后頭這當小廝的卻眉飛色舞,正想好好問問這是怎么一回事,卻只見大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緊跟著,昨天見過的葉公子葉小胖就風風火火沖了進來。
“汪小相公,聽說今天你和壯班趙班頭一塊,一舉破了徽州府有史以來最大一樁案子?聽我姐說,又是殺人,又是詐騙的,又是劫持,又是拒捕,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和我說說啊!”葉小胖連珠炮似的說到這里,回頭一看金寶和秋楓也都過來了,趕緊一手一個把他們拖了過來,“你看,金寶和秋楓知道之后也好奇壞了!”
最后進來的李師爺見汪孚林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他便好心解釋道:“汪賢弟,整個縣衙都已經亂套了。三班六房亂成了一鍋粥,傳什么的都有。有說趙班頭是不忿早上被人揭穿他殺變自殺,于是硬栽上了邵家,直到縣尊那張牌票傳下去,辦事的壯班那些人出來剖白,這流言才暫時平息。至于恰逢其會的你,更是被人翻出了你一樁樁舊賬來,說是從前只不過敲人飯碗,現在變本加厲,干脆破家滅門了。”
別人都說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他區區一個小秀才還真是兇名卓著啊?
汪孚林知道必有人在背后煽風點火,還有更多的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當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李兄,葉公子,既然知道我奔波一早上,那可否容我先祭了五臟廟再說?你們也是上了一上午的課,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雖說在鄉間時家里人口不多,不用那么拘泥于規矩,昨天晚上在馬家客棧時,這兩位也被汪孚林當成自家人似的請到里頭那桌,可今天汪二娘再見到李師爺和葉小胖那么熟絡地來自家,她還是吃了一驚,聽到他們說那什么案子,她就更好奇了。可汪孚林不肯立刻說,她在人前也想盡量像表現得淑女一些,這會兒只能硬忍著,還很有禮節地拉了汪小妹和連翹回房單獨用飯。一進后院,她就立刻問道:“這兩位真的常來咱們家?”
汪小妹想都不想地答道:“當然天天都來,葉小姐還特意送了銀子來讓他們在咱們家搭伙!”
一想到那什么殺人詐騙的案子,汪二娘就連吃飯都不香甜,只撥拉飯粒發怔,甚至沒注意到汪小妹什么時候溜走的。直到一個人影如風一般出現在面前,她才微微有所察覺。
“二姐,我剛剛到前頭去聽哥和李師爺他們說話,哥今天和那個趙班頭抓到了昨天那些連環詐騙案的最大主謀,從人家里抄出來三本賬冊,那個壞蛋,都是因為他收贓,那些騙子才能那么騙人!”
汪二娘一下子回過神,見汪小妹認真地在面前伸出三根手指頭晃了晃,她立刻放下碗站起身,顧不上剛剛還告誡汪小妹要注意男女之別,不要去前頭廝混,顧不上連翹在背后阻止,一溜煙地就往前院明廳那邊跑去。到了隔屏后頭,她就放輕了腳步豎起耳朵,果然就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
“汪小相公,說話別說一半啊,這正精彩呢!”
“又不是說書,什么精彩!今天死了兩個人,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那口枯井里更是尸骨累累,起獲的贓物不計其數!這樣一個人物,竟是自始至終就堂而皇之在府城當富家翁!”李師爺直接把葉小胖給堵了回去,隨即看著汪孚林說,“這次整個徽州府都要炸了!”
見李師爺看著自己,汪孚林很無奈。他只是想拋餌釣魚,解決自家的問題,誰能想到釣起的魚有點兇猛,再次將其釣起的時候才發現這條魚實在是太重了,而且還是吃肉啃骨頭的惡魚?見秋楓和金寶雖然不像葉小胖那樣好奇寶寶,可也全都在一邊吃一邊偷眼看自己,他可不想帶壞這些幼苗,正好吃完了,當即干咳一聲站起身來。
“李兄,咱們到外頭走兩步消消食?”
“固所愿矣。”
李師爺文縐縐地吐出四個字,兩個年紀相差五六歲的人就這么撇下桌上其他三個人出了明廳。隔屏后頭偷聽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大為糾結,而桌上被丟下的三個小的也一樣面面相覷。到最后,還是葉小胖啪的一聲丟下了筷子,振振有詞地說:“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咱們跟上去看看!”
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全都覺得如此很不妥,可看見葉小胖嗞溜就直接閃出門去了,兩人大驚失色,慌忙追了過去。他們這一走,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從隔屏后頭出來,汪二娘看著一桌狼藉,隨即指了指外頭道:“他們從前也是這樣子的?”
汪小妹懵懂地點了點頭:“二姐沒來時,我都是跟著大家伙一塊吃飯的,熱熱鬧鬧好玩極了,有時候哥還會故意和李師爺說笑話,引得大家噴飯。”
汪二娘算是長見識了。沒想到葉公子不但人胖,平素表現也不像縣尊公子,李師爺這堂堂南直隸亞元,名次比汪二老爺還高,竟然有如此一面!對了,聽大姐說那程公子似乎還好男色…哥哥這朋友圈實在是太奇葩了!
她和汪小妹自然不能如前頭三個小家伙那樣貿貿然追出去探聽機密,而兩人的郁悶也沒持續太久,片刻外頭就有動靜,汪二娘趕緊又把汪小妹拉回了隔屏后頭。不多時,就只見葉小胖一馬當先耷拉著腦袋回來了,一屁股坐下后,他狠狠抓著頭發痛苦地說道:“要背五篇春秋,先生要不要這么狠啊!”
金寶和秋楓也好不到哪去。金寶記性好,字卻不太熟練,這次被李師爺罰了十張小楷。秋楓是葉小胖和金寶的綜合體,背書兩篇,五張小楷。
汪二娘聽到這些長吁短嘆,第一次覺得哥哥從前苦讀的日子似乎比眼下這三個小家伙要幸福一些。至少,還有自己這兩個妹妹幫忙掩護,至少還能看點雜書什么的。
外頭縣后街上,李師爺猶如背后長了眼睛似的,攆回了三個跟蹤技術極其差勁的小家伙,這才看向了汪孚林。
“汪賢弟,你之前說金寶不進學,你就不求貢,不下秋闈,我想問你,你難道是根本就不愿意繼續舉業,這才拋出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