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爬到高位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幫小弟,往自己身上下刀子割肉,幾乎沒人能做到。可是偏偏張恪就這么干,他提出的兩條建議,建省和逐步削減兵力,和內閣提出的方略一模一樣。
大明北方防線有九邊重鎮,這些地區全都施行屯田制度,有百萬軍戶,一手拿鋤頭,一手拿著武器,耕戰結合。朱元璋曾經就自豪地宣稱,養兵百萬,不費朝廷一兩銀子。
可是經過兩百年的發展,耕戰結合的體制,造就了盤根錯節的將門勢力,讓朝廷頭疼不已,張恪提出的建省,正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只是這樣的建議,出自最大軍閥之口,實在是讓天啟摸不著頭腦!
或許感到了天啟的疑惑,張恪勉強跪在了天啟的面前。
“陛下,臣有肺腑之誠,要向圣上啟奏。”
“張卿家,起來講吧!”天啟關切地說道。
“不,臣好歹是領兵大將,還能撐得住!”張恪頓一頓,說道:“臣不過是童生出身,卑微如草芥,然數年之間,屢屢超擢,全賴大明皇帝錯愛,臣銘感五內,不敢有一刻忘懷。自臣領兵以來,越發覺得建奴乃是心腹大患。他們作戰勇毅,且狡猾無比,難以對付。偏偏我大明歷經三大征,師老兵疲,財政枯竭。若是戰事長久拖延,必然消耗財力,逼迫朝廷廣辟財源。到那時候,官吏盤剝百姓,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勢必造成烽煙四起,匪盜遍地。
外有建奴作亂,內有流寇橫行,縱然陛下天資英睿。恐怕也會顧此失彼,難以周全。故此微臣不避誹謗,收遼東之田,建立軍屯,養兵十萬,用心苦訓。又恐財力不濟,故此百般用心,如海外貿易,建立銀行,廢兩改元。甚至下江南,開市舶司…所作所為,遠遠超過人臣本分,臣深知罪孽深重。可是非如此不能聚斂財富,不能盡快平定建奴。”
張恪這番話是在給自己以往的行為做解釋,畢竟幾次天啟召他進京,他都避開了,皇帝心中不可能沒有疑惑。
果然天啟仔細聽著,眉頭微蹙。不時點頭,顯然聽進去一些,當然要完全打消他的疑慮,還遠遠不夠。
張恪長嘆一口氣。繼續說道:“所幸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如今建奴掃平,遼東安定。臣只問對得起當初誓言。可是臣內心惶恐卻日甚一日。遼東有十萬大軍,兵多將廣,已成尾大不掉之勢。臣若從一己私利出發。巴不得陛下封賞將領,給錢給權,臣也能成為土皇帝,獨霸一方…可是,擁兵自重,并非臣之所想,大明江山千秋萬代,才是臣之愿望。故此臣斗膽建議陛下,在遼東只保留守衛之兵,多余人馬一律裁撤,減輕財政負擔,是大明百姓能夠減輕負擔,內調外養,方能中興大明!”
天啟聽著張恪的話,越發看不懂眼冇前的人了。如果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怕古往今來,沒有一個忠臣能比得過他。若是假的,這家伙就是比曹操,比王莽還會裝蒜的奸佞,絕對留他不得…
天啟想了遲疑半晌,緩緩說道:“張卿家,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不愧為朕之股肱之臣。你為朕立下天大功勛,朕若是照你所說,豈不是辜負功臣嗎?朕哪里忍心!”
“陛下仁德,可是身為臣子,也要知道進退。臣多年征戰,病痛纏身,此番光復遼沈,都是其他人沖鋒陷陣,臣已經拿不動戰刀了!”
張恪落寞地自嘲道:“日后臣只想在京中安心養病,若是繼續南征北戰,勞心費力,簡直是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至于其他人,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現在退一步,才是真正為了長遠計較,才能真正保住他們的榮華富貴。我大明江山已經傳承至今,沒有人能做曹操,也沒人能做王莽,還望陛下體查臣之苦心,成全君臣之誼,臣不勝感激之至!”
說完最后一個字,張恪淚流滿臉,拜伏在地上,只見兩肩抽動,淚水長流。
龍椅上的天啟也不由得淚水滾落,說到底他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多年以來,飽嘗人情冷暖。面對那些狡詐貪婪的大臣,他只能啟用魏忠賢,重用人人不齒的太監,來維持江山社稷。
而此時又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出現在面前,他怎么能不欣喜!
當然,張恪的忠誠還有待觀察,但是不妨天啟對他另眼相看。
天啟抬了抬胳膊,小太監會意,急忙扶著他,從龍椅上站起,緩緩倒了張恪面前,伸出枯瘦冰涼的手,艱難地把張恪扶起。
君臣對面,滋味難以言說。
“平遼公張恪忠誠無雙,功勛蓋世,特加封安東王,世襲罔替,領雙俸,賜丹書鐵券。”
天啟說著,有專門的小太監立刻變成了華麗的駢文,把旨意擬好。
天啟拉著張恪的手,笑道:“安東王,既然你身體不好,那就在京城暫時養病。只是朕舍不得讓你閑著,京營這些年越發荒廢,還請張卿幫著朕管起來。”
張恪萬萬沒想到天啟會把京營給他,正要推脫,可是天啟眼神嚴厲,根本不容反駁。
“臣,臣勉力為之!”
張恪只好答應下來,又說了幾句話,天啟已經撐不住了,張恪只好告辭,回到了御賜的府邸之中。
他剛剛到了書房,猛地抬頭,卻發現有人已經坐在了里面。
“老師,您怎么在啊?”坐著的正是洪敷敎。
只見洪敷敎一臉寒霜,冷笑道:“好你個張永貞,竟然學諸葛亮吊孝!你可知欺君之罪嗎?”
張恪一愣,隨即笑道:“老師法眼如炬,只是弟子不得不如此。若是我器宇軒昂,風華正茂而來,只怕天子早就忌憚我,此時弟子和您已經陰陽兩隔。”
洪敷敎哈哈一笑:“永貞,你以為一番舉動,就能騙過所有人嗎?咱們師徒沒有背人的話,據我所知,京中的大臣沒有誰相信你,他們依舊忌憚你這個功高震主的安東王!”
洪敷敎說的一點不差,張恪入宮覲見,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盯著。別看深宮大內,卻從來藏不住秘密,張恪和天啟的對話,每一句都在第一時間,傳給了各路的神仙。
若是不然,洪敷敎也不會早早趕過來。
張恪倒是滿不在乎,微微一笑:“老師,弟子倒是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要皇上相信了就夠了。”
“噢,呵呵呵,你說陛下信你了?”
“應該差不多吧,要不然也不會讓我管理總理京營事務了!”
“京營!”
洪敷敎吃了一驚,這可是那幾位世襲國公的自留地,按照道理,張恪被封為安東王,爵位超過了那些人,管理京營身份足夠。
可是張恪在京城根基淺薄,給他京營,又所為何來?
洪敷敎在地上轉了兩圈,突然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陛下這一招果然厲害啊!永貞,你怕是被皇上算計了。”
張恪也是一驚,急忙問道:“老師,這背后有什么不妥嗎?”
“呵呵,你可知眼下總理京營的勛臣是誰?”
“聽說是朱純臣。”
“嗯,不過據我所知,朱純臣貪墨軍餉,縱容家奴,吞并田地,民怨不小,有些御史已經準備彈劾朱純臣。另外,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冇修成三大殿,已經從肅寧伯晉封為寧國公,也是國公爺的爵位那!”
張恪何等敏銳,一聽就想明白了,脫口而出:“莫非魏忠賢要用侄子去掌握京營兵權?”
“沒錯!”洪敷敎笑道:“陛下雖然信重魏忠賢,可是一旦掌握了京營,魏忠賢的勢力就再也沒人能制衡,所以圣上才讓你來個截胡!這一來可以牽制魏忠賢,二來也可以觀察安東王是否忠心,一舉兩得,豈非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