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教殿里,大主教在想著黑暗的殺戮——為了解決國教學院年輕人們引發的這場沖突,為了給這件事情一個諸方能夠接受的結局,如果教宗不再護著陳長生,周通當然可以死。
然而,周通終究不是普通人,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飄著海棠殘花的小院已經陷入僵局的時候,他還是不肯接受別人安排的結局,他給了這個世界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
教宗收回望向天空的視線,望向凌海之王,微微一笑。
凌海之王的聲音驟然破碎,就像無數的黑暗海水在瞬間破成白色的泡沫。
“他究竟想做什么?”
“很多年前,我的姐姐被…一個王爺家的兒子奸殺。嗯,不是世子,也不是什么受寵的小兒子,就是很普通的、一個小妾生的兒子。我甚至敢打賭,那位王爺甚至連他有沒有這個兒子都不清楚,因為他像種豬一樣,生了四十幾個兒子還有一堆女兒,不過總之…姓陳。”
周通看著陳長生,眼神很冷漠,但最深處又藏著一絲暴虐的回憶:“朝廷怎么會理會這種小事,京都府和兵馬司又哪里敢上王爺府去抓人,于是這件事情漸漸被人忘記,到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記得那天的雨下得多大,我的姐姐的身體上有多少被野獸咬出來的傷口…是的,很難忘記,如果你們是我,你們會怎么辦?”
小院里海棠花落,滿地如雪,但里面又夾著些血色。
陳長生三人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提起這些舊事,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當然是要殺人咯。”周通平靜說道:“為了殺死了那位王爺的兒子,嗯,我當時還想著把那位王爺一起殺死,我準備了很長時間,準備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一時的快意,然而就在我準備沖進王府的時候,我被一個人攔住了,那個人就是娘娘。”
他望向皇宮的方向,眼神里有著異常復雜的情緒,沉默了很長時間后,繼續喃喃說道:“娘娘對我說,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轟轟烈烈地去死,一個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了某個理由謙恭地活下去。”
周通收回視線,望向陳長生,平靜而認真地說道:“你明白嗎?”
陳長生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搖頭說道:“明白,但是做不到。”
周通笑了起來,說道:“誰能做到了?我并不同意娘娘的說法,所以依然抽出刀就往王府里沖,不過幸運的是,娘娘只動了一根手指頭,便把我擊昏了過去。”
唐三十六問道:“后來呢?”
周通說道:“后來我自然就懂了,于是我開始忍耐,忍了很長時間。”
唐三十六想起當年某件震動大陸的京都血案,有些猜疑,卻不敢確定,問道:“最后?”
“最后我當然殺了那個人,以及那位王爺,當然…是凌遲處死。當然,整座王府的人都被我殺了,四十幾個兒子和女兒…再像種豬一樣能生,又哪里及得上殺得快呢?娘娘說的確實是對的,我謙恭甚至卑微地多活了那么些年,最終才能完成自己的目標。”
周通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很開心,天真,所以感覺很殘忍。
軒轅破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覺得小院驟然寒冷。
唐三十六確認果然是當年的歧山王府被滿門抄斬一案,沉默不語。
陳長生忽然說道:“我想當年那個揣著尖刀準備沖進王府的你要比后來的那個你更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認真地看著周通的眼睛。
周通說道:“哪怕那是不成熟的,甚至是愚蠢的?”
陳長生說道:“有些事情,有些時候,或者不成熟會更好些。”
周通安靜了很長時間,然后忽然笑了起來。
他轉身向院后走去,大紅色的官袍雙袖輕拂,掀起一片紅白色的花瓣。
小院側門咯吱一聲打開,數位清吏司官員抬著一個擔架走了出來。
折袖躺在擔架上,臉色蒼白,雙眼緊閉。
將折袖關押在周獄里,一關便是這么多天,無論離宮和摘星學院給予多大的壓力,周通都視若無睹,因為這是圣后娘娘的意志,而且這是在給離山施加壓力。
——就像他對陳長生說的那樣,折袖在周獄里,便意味著周園的那件案子沒有結束,剛剛擺脫內亂的離山劍宗,必然要為了此事付出一些什么,這對大周來說,當然是好事。
當然,他不肯釋放折袖,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原因,但那無法告訴任何人。就像到這一刻為止,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其實他早就準備把折袖放出來了,只是…
“大人,為何您會同意放人?”清吏司衙門最幽冷的那個房間里,辛教士不解地問道。
辛教士!誰都想不到,梅里砂大主教最后數月最信任的他,居然這時候會出現在這里,而且很明顯與周通的關系非同一般,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為什么不放人?給離山的壓力應該已經足夠。我本想看看離宮會有什么反應,結果教宗陛下這樣的圣人確實不是我能算計的,但至少我親眼看到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周通閉著眼睛,回想著先前在海棠樹下看到的那個干凈的少年。
辛教士心想剛才大人說的那段關于成熟與不成熟的定義,極有道理,極難應對,他本以為是陳長生的答復觸動了大人你經年的靈魂,所以你才會答應放人…
“感動?”周通仿佛有察知人心的能力,睜開眼睛,面無表情說道:“本官從來就沒有姐姐,能感動誰?誰的答復又能感動我?”
辛教士搖了搖頭,說道:“主教大人逝世之前,一直在看這本書。”
說話間,他從懷里取出一本典籍遞了過去。
周通伸手接過,發現是一本國教著名的光陰卷。
看著這本典籍,他想起先前海棠樹下的少年,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對辛教士說的是真話。
他始終不肯放折袖,就是要在這里,借助兩棵海棠花,周獄里的殺伐氣,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地看一眼陳長生。
對他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折袖,比那兩位大主教冷漠的抹滅意圖,都更加重要。
因為他想在陳長生的身上,看到一段光陰。
(大慶大風,飛機落不了,我早上七點出門,這時候還被困在長春機場,所謂化什么為什么,居然寫出更新來了,我愛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