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在湖畔,南客雙侍一朝合體,陳長生便再沒有任何機會,完全不是對手,眼看著便要被活活震死,全靠著那些銀箱、烤羊才覓到一線生機,隨后借著黃紙傘脫困。而如今以日不落草原里的時間來計算,那場血腥陰險的戰斗不過才過去數十日,他居然便能一劍逼退雙侍蓄勢已久的合擊,甚至傷到了她們。一個修行者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有如此大的進步?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從這一劍里看得很清楚,陳長生的境界沒有任何改變,依然還是通幽上境,同時他的真元數量依然相對同等級的修行者要少很多,這記劍招固然精妙,但最大的區別還是他的真元不知何故變得寒冷異常,竟純借劍勢便凝出了一大片雪花。
即便這…也不是最重要的變化。最重要的,是他的劍意的變化。他的劍意無比凝練,已成實質。
要知道意隨心走,短短數十日時間,他的劍心如何能夠如此圓融通明?
震驚只是瞬間,戰斗里也來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伴著光翼高速振動的破空聲,雙侍化作一道流光,再次向石臺上襲來。
石臺邊緣,一道明亮的劍光照亮了周遭的空間,那道劍光出現的是如此突然,白熾一片,仿佛閃電一般。
嗤劍鋒破空聲起。
那道流光就此停滯,然后疾速后退,在數十丈外的空中化作無數光點,就此消散。
依然還是國教學院的倒山棍,劍勢依然清冷,劍意依然凝練,劍心還是那般的通明圓融,于凈的難以想象。
陳長生執劍于身前,臉上沒有露出任何喜悅的神色,也沒有因為那對光翼的驟然消散而得意,反而更加警惕。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劍意雖然大有長進,最開始那一劍可以出乎意料地傷到雙侍,但這第二劍應該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效果,如電般的劍光,只是傷到了那名叫做凝秋的女子左肩,并沒有重傷對方,自然不可能擊散對方的光翼 光翼之所以消散成無數光點,那是因為有人確認雙侍不是他的對手,不想讓她們再浪費時間。
他的視線隨著飄散的光點落在數千丈神道的盡頭,陵墓前的地面上,然后看見了那名十來歲的小姑娘。
光點飄落在她的身上,盡數斂沒,她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因為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表情。
南客看著數千丈神道的盡頭,看著石臺上那對年輕的人類男女,沒有說話。
根據她的計算推演,徐有容一路逃亡,前期殺死那些妖獸之后,真鳳之血應該已經耗盡,現在體內應該只有自己種下的毒血,按道理來說,就算能夠支撐到這座陵墓,此時也應該已經死了,為何她還能活著?不過這無所謂,很明顯她已經虛弱不堪,無力再戰,這場宿命的對決雖然不能說是自己的勝利,但死神才是最公平的裁判,她將死,自己將活著,這就足夠,問題在于那個叫做陳長生的少年…
她的老師黑袍并沒有把周園全部的計劃都告訴她,她自然也更加不知道,因為那柄黃紙傘以及別的某些緣故,黑袍沒有來得及把最后的決定告訴她,她一直以為陳長生和七間、折袖一樣,都是自己必須殺死的目標,只是現在看來,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好殺。
她對陳長生這個名字不陌生,并不是因為他拿到了人類大朝試的首榜首名,也不是因為他一夜觀盡前陵碑,也不是因為他是歷史上最年輕的國教學院院長,而是因為他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她沒有想到,一路在草原里逃亡,這名人類少年居然能夠治好自己的傷勢,而且他境界雖然沒有提升,但較諸雙侍曾經仔細描述過的數十日前那場戰斗里的表現,劍意以及戰斗力,明顯有了一個質的飛躍。
在草原里發生了什么事情?還是說,這種變化是在他們進入這座陵墓之后才發生的?
一念及此,她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當然,無論陳長生和徐有容有再如何神奇的遭遇,她現在只需要通過魂木發布命令獸朝發起進攻,依然可以很輕松地殺死他們,但她沒有這樣做,因為獸潮對這座陵墓依然保有著某種天然的敬畏,想要強行驅使他們進攻,需要耗費她太多心神,更重要的是,她不想這座偉大而神圣的陵墓,被這些渾身污泥、糟臭不堪、愚蠢至極的妖獸弄的一塌糊涂。如果可能,她不愿意除自己的任何生命靠近這座陵墓,更不要說踏足其間,實在沒辦法,她也只能勉強接受徐有容以及…此時的陳長生站在陵墓前的高臺上,因為在她看來他們雖然是敵人,但有足夠強的血脈天賦,不算玷污這座陵墓。
是的,在她的眼中,這是一座偉大而神圣的陵墓。
因為這座陵墓里埋葬的那名人類,是她平生最崇拜的對象,甚至要超過她的老師,更不要提她的那位父王,
她從來沒有流露過這種思想,甚至在雪老城里有時候還刻意發表過一些相反的看法,因為即便魔族信奉強者為尊,私下里敬畏甚至狂熱崇拜這座陵墓里那個人類的魔族數量并不少,但她畢竟是高貴的魔族公主,怎么能崇拜一名人類?
但她從來沒有欺騙過自己的內心。
她無限崇拜埋葬在陵墓里的那位人類男子。
在雪老城里,在魔域,她的父親強大的仿佛夜空,只有那個男子曾經把這片夜空撕下過一角。
放眼過去與將來,遠望大陸與海洋,只要在星空之下,那個男子始終是最強大的個體。在她看來,這樣的強者值得所有生命的敬畏,更何況她的師門與那名男子之間有無數隱秘的聯系,那種聯系早已成為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榮耀。
今日,她終于來到了這座陵墓之前。
與這件事情本身相比,什么魔族公主殿下的尊嚴,父王對自己冷淡的態度,毫不重要。
帶著這樣的心情,南客順著神道向這座陵墓走去。
神道數千丈,以她的境界修為,只需要片刻時間,便能越過,但為了表示對陵墓中人的尊敬,她沒有這樣做。她的腳步很輕柔,態度卻極慎重,走的很緩慢,神態很莊嚴,仿佛朝拜。
行走間,數百道幽綠的尾翎在她的身后緩緩生出,然后開始隨風招展,美麗妖艷的難以用言語來形容。草原邊緣的太陽已經變成模糊的光團,夜色未至晦暗更甚,行走在神道上的她,映照著最后的暮光,竟越來越明亮,仿佛燃燒一般。
看著這幕畫面,徐有容的眼睛也亮了起來,然后微黯,因為她再如何想與這樣狀態下的南客戰一場,也已經無力再戰。陳長生的眼睛沒有變得更加明亮,因為他的眼睛永遠都這樣明亮,就像南客的表情不會有任何變化,因為她永遠都沒有什么表情。
用唐三十六的話來說,他的眼睛就像是兩面鏡子,明晃晃的,經常看得人心發慌。
他和徐有容一樣,也清晰地感知到,通過神道上仿佛朝拜一般慎重的行走,南客已經把境界狀態調整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展現出來極難以想象的強大,但和徐有容不同的是,他沒有生出任何戰意,他根本不想和這樣狀態下的南客戰一場。
這就是他和徐有容及南客這樣的絕世天才之間最大的區別。他從來不會為了戰斗而戰斗,不會為了勝利而去獲勝,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通常只是為了一個原因:那就是活著。為了活著,他認為這才是最神圣的理由,或者說意義。所以他不需要調整,不需要靜思,不需要朝拜,更不需要沐浴焚香,齋戒三日。當他不得已開始戰斗的時候,那他必然已經做好了準備。
只是,今天他的狀態似乎并不是太完美。
這極可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場戰斗,他沒有任何信心,但這不是問題,因為他已經打贏過太多場沒有任何道理勝利的戰斗。問題在于,在應該專心迎接這場戰斗的時候,他卻有些分心,總覺得有些事情沒有做完。
此時南客已經走到神道的最后一段,距離他還有百余丈。
他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轉身望向徐有容。
“怎么了?”徐有容問道。
陳長生看著她的臉,想要伸手摸摸,卻不敢。
徐有容舉起傷重無力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仿佛要把他衣服上的雪花撣掉。
那幾粒雪花早就已經消融了。
陳長生滿足了,看著她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道:“如果我們能夠活著離開周園,我一定會去找你。”
徐有容看著他的眼睛,強忍羞意,故作鎮靜說道:“不用,我會去找你的。”
“好。”陳長生從來沒有回答的如此快過。
如果南客這時候放棄朝拜般的姿態,暴起攻擊,或者他和她已經死了。
幸運的是,南客沒有那樣做。
做完了這件事情,終于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分心。
陳長生望向神道上緩緩走來的小姑娘,平靜而專注。
就像無數人曾經說過的那樣,修行從來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雖然他自幼通讀道藏,體質也異于常人,十五歲便已經修到了通幽上境,但血脈天賦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彌補的,更不要說,在陵墓的四周還有獸潮化作的黑色海洋。
這是一場有死無生的戰斗。
但他還是那樣的平靜,展現出遠超自己年齡的沉穩與從容,如果只看背影,此時的他竟有了些劍道大家的風范。
他先前能夠一劍逼退強敵,便是因為他的劍心已然與以往不同。這場在草原里的漫長逃亡,歷經數十日,他和徐有容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對談。談的最多的,便是修行。從雨廟到雪廟,從秋天的葦叢到夏天的草島,他們始終在談這些。他有修行的天賦,卻沒有戰斗的經驗,徐有容教會了他很多。更重要的是,她對修行和生活的態度,那種淡然、平靜、從容,影響了他很多。
這就是道心。
劍心亦是道心一屬。
若要論道心通明,整個修行世界年輕一代,誰能比徐有容更強?
雙劍相交,其鋒愈利,劍心也是如此。
他現在已然劍心通明,劍意自然強大凝純。
徐有容不知道他今年才十五歲。但看著他的背影,她有些暗淡的眼睛再次明亮起來,仿佛枯山終于迎來了一場新雨。
她離開他的身邊,回到陵墓正門前,尋著一個可以避雨避雪避風的角落,盤膝坐下,把保暖的麻布裹在了身上。
他對生命的態度,何嘗不是已經影響了她很多。
所以,她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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