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湖邊的那場對話是這樣的。
唐三十六看著軒轅破右臂隱隱可見的如鐵般的黑毛,問道:“狗熊?”
軒轅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無惡意,說道:“熊。”
唐三十六喔了一聲,說道:“果然是狗熊。”
軒轅破認真地想了想,狗熊和熊之間的區別,確認他是在嘲笑自己,說道:“唐三十二,你不是好人。”
唐三十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說道:“我說過,不要叫我唐三十二。”
軒轅破很堅持:“唐三十二,不是你自己說在青云榜上排多少就怎么叫的嗎?”
“那是為了激勵自己。”
唐三十六解釋道,同時下定決心大朝試的時候一定要拼命,爭取青云再換榜時能進前十。
軒轅破說道:“唐棠這個名字你也不喜歡。”
唐三十六說道:“太像女孩的名字。”
軒轅破的目光落在他胸口,說道:“像你這么尖酸刻薄的人,如果不是太平,真容易被懷疑成是女人。”
說完這句話,他扛著被砸斷的半棵樹向灶房走去,再也不理唐三十六。
這場無聊的談話,最終以妖族少年勝利而告終。
他們對話的時候,陳長生就在不遠處的雪地里疾走。
他走的很快,行走間有寒風相隨,自然不是散步,也不是消食,是在修行——雖說有些莫名所以,但他應該算是過了洗髓這一關,體內開始有真元流動,只是經脈問題依然無法解決——好在他對這方面早有準備,落落和軒轅破的進步,證明他的想法是正確的。
問題在于,他的真元數量實在是太稀少,大朝試之前,又不敢再冒險去點燃一片雪原,如果他想有所作為,便需要想些別的方法,比如充分地利用他身體發生的那些異變——他現在擁有超過普通妖族的力量,擁有難以想象的速度與強度。
最終他決定把希望寄托在身法上,所以他決定繼續研究耶識步。
耶識步是魔族不傳之秘,他通讀道藏,對此有所了解,能夠背下那幾千個方位,甚至教過落落一些簡化的版本,在青藤宴上震驚全場——但當時關飛白的劍上沒有附著真元,如果他想在大朝試上戰勝那些修行者,只靠簡化版本的耶識步遠遠不夠。
雪地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他的腳印,在再次被風雪掩蓋之前,構織成各種各樣的圖案,有時簡潔,有時復雜,如果天空里的雪云散去,人們抬頭望向星空,大概能夠找到這些圖案與滿天繁星之間的聯系。
就在這時,教樞處的馬車到了國教學院,辛教士前來拜訪。
陳長生和唐三十六有些意外。大朝試的報名程序早已經做完,都是由辛教士幫忙一手處理,教樞處甚至暗中將其余報名者的資料,也往國教學院送了一份,按道理來說,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大朝試馬上就要開始,他還來國教學院做什么?難道就不怕惹出些非議?
金玉律端著茶壺,看著兩名少年搖搖頭,心想果然都是些好孩子,這種事情都不懂。
辛教士道明來意,原來是報名資料里有所遺漏,需要陳長生拿出花名冊和印章再做一次確認。
辦完這件事情后,辛教士沒有馬上離開。
陳長生讓軒轅破端來一杯好茶,以示感謝。
辛教士端著茶,卻沒有喝,走出藏書館,站到湖邊的雪地里,看著對岸,忽然說了一句話:“想抵達彼岸,真的需要無上的智慧啊。”
他感慨完畢,把茶放回軒轅破的手中,看著眾人笑了笑,便坐著馬車離開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三人有些糊涂,不知道辛教士弄這遭是什么意思。
彼岸是佛宗的說法,佛宗早已衰敗萬年,很少被人提起,辛教士這句話是純粹的感慨,還是有什么深意?
“這家伙,怎么忽然變得喜歡抒發幽思了?”唐三十六說道。
金玉律再也忍不住,罵道:“笨蛋,這么明顯的漏題都看不出來?”
“啊?”軒轅破張著嘴巴,心想題目在哪里?
陳長生和唐三十六對視一眼,心想大人們做事真的很不靠譜,這么重要的事情,難道不能說的更明確些嗎?
大朝試分為文試、武試以及對戰三場,教樞處對國教學院的照顧,基本都是落在陳長生的身上,按照他的具體情況,文試完全不需要擔心,對戰憑的是實力,沒有什么題目,那么辛教士專程前來漏的這道題應該便是會發生在武試里。
“過湖?”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在被軒轅破砸碎的半顆湖石上,望向數十丈外的對岸,有些不解,說道:“這很簡單啊。”
“我自己過去挺難。”軒轅破回頭望向陳長生,說道:“但要我把石頭扔到對岸去,很簡單。”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沒有接話,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得想想。”
軒轅破砸斷的那棵樹太粗,很難被劈成柴火。金玉律難得來了興趣,把那半截樹整棵點燃,然后把落落從離宮送過來的一只黑鹿懸在了上面,烤鹿這種東西吃的就是一個霸氣,油脂橫流,國教學院里很快便被肉香籠罩。
軒轅破站在烤鹿旁等著鹿肉熟,眼睛都不眨一下,唐三十六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盤子,咽喉不時動兩下,只有陳長生不在篝火旁,哪怕大朝試馬上就要到來,他也沒有絲毫放松,嚴格地執行著自己的原則,像烤肉這種不健康的食物,怎么能吃?
他還在湖畔的雪地里疾行,借助身體的記憶,把耶識步的步法變成自己的本能——辛教士泄的那道題,對于他來說并不難,他現在至少有三種方法可以過湖,只是那樣會暴露他的底細,對最后的對戰不利,所以他還在想別的方法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鹿肉烤好了,軒轅破在對岸的雪地里對著他喊了幾聲,他擺了擺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吃,然后便看見軒轅破開始用手撕肉,唐三十六開始用刀割肉,金玉律抱出一甕好酒,卻不肯分給兩名少年。
陳長生搖了搖頭,心想酒肉這種東西有什么好的…不過,牛舌倒確實很好吃,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他爬上大榕樹,站在樹枝前端,看著雪停后的京都中的白屋黑檐,扶著腰沉默了很長時間。
京都之外,此時應該已是萬里雪原。
他的身體里也有萬里雪原。
可能就在他的掌心之下。
那些雪原都是星輝,隨時可以轉換成無數真元。
雖然現在他不敢去觸碰那些星輝,但知道那些星輝存在,便讓他安心很多 他現在就像一個擁有無數家財的貴公子,身上只剩下幾錢銀子,卻不敢解開存放有十萬兩銀票的包裹,因為那個包裹里還有一只惡魔,當你打開包裹的同時,那只惡魔也會跑出來。
如果是普通人,處于這種境地里,只怕早就已經要發狂,他卻很平靜。
有,總比沒有好。
腰纏十萬貫,就算沒辦法花,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他站在樹枝上,看著雪中的京都城,很是開心。
只是北新橋的井被封了,讓他有些擔心。
便在這個時候,遠處的雪云里忽然被帶出一道白煙。
白煙的最前端,是一只渾體潔白的鶴。
數聲清亮的鶴鳴,白鶴扇著如雪的翅膀,落在了樹枝上,壓的樹枝微沉。
它從南方長生宗歸來,帶來了徐有容的回信。
陳長生記得自己給徐有容親筆寫的那封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不解對方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才回信,又有些好奇,她會在信里說些什么,還是不要誤會,或者好自為之,又或者是給自己一張銀票?
好吧,他承認最后那個想象太過惡意,她應該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從白鶴身上解下那封信,他拆開開始閱讀,然后沉默了很長時間。
在信里,徐有容提到了青藤宴,向他表示祝賀,提到了大朝試,向他表示祝福,又說今年因為南溪齋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所以她不會回京都參加大朝試,陳長生在前封信里提到的想要面談一次的要求,她沒有辦法滿足。
最后她提到了白鶴,問他究竟是做過些什么,居然讓白鶴對他如此親近,又說不要誤會,她只是對這件事情好奇,并沒有別的意思,又說聽聞你要拿大朝試首榜首名,對此她不方便評價什么,請他好自為之。
很好。
不要誤會,好自為之。
兩個詞都有了。
陳長生搖了搖頭,把那封信揉作紙團,準備扔到樹下被軒轅破砸裂的冰縫里,不料白鶴緊緊盯著他,他只好把紙團放進了懷中。
想著徐有容在信中問到的事情,他對白鶴生出很多感激,親熱地摸了摸它的頸。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對白鶴說道:“你能不能在京都多停留幾天?”
冬天剛過去,春意并未真正回歸大地,京都街巷里探出墻頭的依然是梅枝,不是桃花,樹枝椏間只有初生的幾抹茸綠,根本沒有完整的青葉,就像晨時常有的霧氣般,世界還綠的朦朦朧朧,大朝試便開始了。
(下章十點半前爭取出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