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請坐!”一見臥牛山來使是一位姑娘,李化龍臉上冷峻僵硬的線條微微柔和了些,他向展凝兒笑了笑,又往客座上一指。展凝兒等他在上位坐了,這才入座。
“是葉土司請姑娘來的?”小廝上了茶,悄然退下,李化龍用茶蓋輕輕抹了抹茶葉,又壓攏,端起茶杯,抿著縫隙過濾著茶葉輕輕呷了一口,這才緩聲問道。
“是!葉小天如今不便動用臥牛司的人,原因…小女子不說,總督大人你也清楚。所以他便利用向我展家下聘的機會…”
展凝兒說到這里,俏臉微微一紅,對一個外人說及自己的婚姻事,總是有些羞澀的,哪怕是個性爽朗如她。展凝兒抿了抿嘴唇,才繼續道:“這才悄悄捎來消息,讓小女子為他先赴成都一行,不想到了成都,才知總督到了松藩。”
李化龍微微一訝,抬起花白的眉毛瞟了她一眼,又微微露出笑意,頷首道:“原來姑娘是葉土司的未婚妻!好!好的很!葉土司忠君愛國,展姑娘為他千里奔走,古有梁紅玉桴鼓親操,展姑娘不讓先賢,亦為女中丈夫也!”
展凝兒可沒心思聽他吹捧自己,雖然這夸贊之語出自一省督撫之口,可謂甚有份量。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李化龍的話,遞上葉小天給她的信物,讓李化龍正式確認了她的身份,這才道:“總督大人,小女子此來,是想與總督大人確認一下,臥牛嶺幾時可以發動,以配合朝廷?”
李化龍眉頭微蹙,沉吟地道:“事有意外,如今寧夏孛拜造反,松藩風聲鶴唳,如果此時逼迫楊應龍,朝廷須得兩面開戰了。那樣的話…”
展凝兒一聽就急了,她喜歡舞槍弄棒,讀書較少。可不代表她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葉小天將計就計,把楊應龍手下大批奸細都放進了臥牛嶺,并委以要職。這可是風險極大的一件事。
如果時日久了,難說他們不能廣培黨羽,扎下根基,那時清洗起來必然更難,說不定還會讓臥牛嶺大傷元氣。展凝兒馬上道:“大人!臥牛嶺門戶洞開,迎奸揖盜。只為配合朝廷行事。但此舉于臥牛嶺而言。無異于玩火,時日久了,恐弄假成真釀成大患。如今朝廷這邊卻要暫緩動手?那臥牛嶺該如何自處?”
李化龍也知道此舉自己一方理屈,但針對楊應龍的計劃,本就是他們鷹派一黨策劃,并非朝廷推動。即便是朝廷推動,事情起了變化,也得有個輕重緩急,為此犧牲一隅。于朝廷而言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但,葉小天畢竟不是一任流官,不太方便用流官的那一套規則來約束他。到了李化龍這樣的身份地位,而且常在地方為官,不在中樞,更接地氣,所以他也更明白講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其實其說服力非常有限。
李化龍思考了一下,才緩緩說道:“展姑娘莫要著急,如今情形。亦非老夫事先所能預料。此間情況,老夫已經飛書報與朝廷,或者朝廷會有個兩全齊美的辦法出來。”
“兩全齊美?”
展凝兒不是喜歡咄咄逼人的女人,何況對方是一省督撫,但現在爭的是葉小天的利益,她出嫁后就是葉小天的人,說來說去,爭的就是他們家的利益,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家,女人可是最喜歡較真的。
“卻不知以總督大人估計,孛拜之亂多久可以平息?一年半載?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也許等朝廷騰出手兒來,再準備對付楊應龍的時候,臥牛嶺已經換了主人姓楊啦!”
展凝兒一雙杏眼透著濃濃的不悅:“朝廷等得起,我臥牛山可等不起!”
李化龍自然明白展凝兒所說的道理,葉小天將計就計,把大量播州奸細放進臥牛嶺,且置之高位,短時間內想清洗他們很容易,一旦時日久了,他們就成了附骨之蛆,那時再想清洗難免傷筋動骨。
李化龍放下茶盞,徐徐地踱了幾步,道:“姑娘所擔心的,老夫明白。但有一線可能,老夫也不愿放棄臥牛嶺這個楔進播州的內應,它所能起的作用,可勝于正面作戰的五萬精兵…”
李化龍停住腳步,轉向展凝兒:“葉土司正往成都來吧?請找到他,讓他盡量拖延些時間,老夫會再修書一封,以八百里快馬送往京城,陳述其中利害,促請他們盡快拿出一個兩全之策!”
李化龍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展凝兒也不好再過于強勢,勉強答應一聲,便站起身來。
李化龍有些意外地道:“姑娘剛來就走?千里奔波,一定勞累了,何不…”
展凝兒帶著些不高興的口吻道:“我擔心某個白癡太過于相信某些人,一路上走得太快,不知不覺就已到了成都啦!還是立即去攔他較好!”
展凝兒口中的某個白癡其實走的并不快,因為他如今已經成了俘虜。
葉小天此刻正在重慶附近的一座寨子里,被吊在一處陰涼的大棚里,和他吊在一起的還有伏波將軍后裔、石柱馬家少主馬千乘,以及許多臘肉、臘腸,此外再無其他人。
看來,能和這些臘肉臘腸掛在一起充作臘人,也是只有他們這兩位名人之后才有的特殊待遇。葉小天踮著腳尖兒,這樣腕上的繩索可以少受些力,不至于勒得太疼:“馬老弟,那女人究竟是誰?”
馬千乘比葉小天略矮,雙腳不著地,正掛在棚子上自由飄蕩,聽到葉小天的問話,馬千乘不屑地撇了撇嘴角,道:“你說那母老虎啊?那母老虎是秦家寨的丫頭,叫秦良玉,她老爹叫秦葵,是個貢生,書香門第奈!居然出了個舞槍弄棒的丫頭,你說丟不丟人!”
葉小天道:“她把咱們掛在這兒,究竟打算干嗎?”
馬千乘再次不屑地撇了撇嘴:“還能干嘛?等我舅舅交鹽當贖金唄!你看那邊山頭,那就是我舅舅的地盤。我舅舅是本地鹽井司的吏目!”
葉小天疑惑地道:“你舅舅是鹽井司吏目?鹽井出了鹽,就是要賣的啊。難不成這秦家寨不肯出錢買,所以要與你舅舅家發生爭戰,專捉戰俘換鹽?”
馬千乘道:“那倒不是!這秦家吧。是元朝時候從湖廣遷來的,從此就在這兒安了家,百十年下來,居然成了一方大族…”
馬千乘啰哩吧嗦地解釋起來。這秦家是元朝時候從湖北那邊遷過來的,漸漸發展,獨成一寨,是為秦家寨。秦家寨是漢寨,而周圍幾座寨子,都是苗家、土家族的部落。
別看這秦家寨被許多少數民族部落環繞。是一個孤立的漢寨。但是在當地卻最為強勢。漢人是農耕民族,可也是相對于其他少數民族一直掌握著先進文明的民族。
能千里跋涉,在其它部族聚居地區定居下來,并且不依附他人而獨立建寨的,那更是農耕民族中生存力極強的一群精英。所以,盡管當地土著近水樓臺,已經占據了最具地理優勢的地盤,且擁有人口數量的優勢,但是周圍七八個寨子聯起手來。不管是文斗武斗,對上秦家寨依舊敗多勝少。
本來,做為漢人,在當地是極受尊重的,尤其是苗人,此地的苗人大多都是熟苗,對于掌握著漢文化的中原人普遍友好、尊重。而漢人又一貫的不大喜歡惹是生非,崇尚和平,所以大多數時候,各部落間都相處友好。
但是。做為一個農耕民族,對于土地有著一種異常狂熱的心態,你就算把他們丟到大沙漠里去,他們也會千方百計地用一柄鋤頭,把那兒變成可以種植莊稼的所在。
秦家寨在此立足后,當然是大力發展農耕,開墾荒地、種植莊稼。可周圍宅子里的其他部族百姓,其生產生活方式卻與之不盡相同,他們更多的是靠山吃山,就算有些簡陋的農耕手段,也是種子一撒,聽天由命,并不把耕種作為自己的主業。
秦家寨越發展人口繁衍越多,開辟的田地也就一路擴展開去,四方部落既然不以農耕為主,那荒地也就沒有明確的歸屬,你拔光野草、開辟良田,自然就可以在上面耕種。
但是田地的大量開辟,影響著周圍的生態環境,哪怕只是一種動物覺得此地已不宜生存,遷往大山更深處,就會造成周圍整個生態環境失衡,更多的生物也會隨之遷徙。
這種變化,對秦家寨這種以農耕為主的寨子來說,那是求之不得,大量動物遷走,還省得它們對莊稼的破壞了呢,但對那些靠山吃山,以狩獵、采擷為主要生活來源的部落來說,就是一場災難了,矛盾就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
馬千乘是伏波將軍馬援后裔,當然也是漢族,但馬家世居石柱,早與當地民族融合,現在更準確地說,他算是土家族的成份更多一些。他的舅舅,該地鹽井司吏目宣長嶺,就是土家族的一個土官。
宣家控制著當地鹽井的生產,并不以狩獵、采擷為業,但與其關系密切、具有姻親關系的幾個部落卻不然,他們隨著那些勤勞的農民舞動鋤頭,不斷開山墾荒,不可避免地與秦家寨發生了矛盾,而做為他們最大的靠山宣家,當然就會替他們出頭。
如此一來,秦家寨和宣家寨的百姓就常常發生糾紛,有明一代,大大小小的土司戰爭如果細數下來,大多都是因為一些小小事端引發的。有時候,根本就是一些在常人看來啼笑皆非的屁事兒,可它發展來發展去,就能變成一場生靈涂炭、曠日持久的戰爭。
更何況現在他們爭奪的是生存環境,有著更加理直氣壯的理由,可當地部落就算抱起團兒來,也很少能贏過更具組織力的漢人寨子,更何況這一代秦家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女漢子:秦良玉。
這小丫頭年方十七,從小讀典籍、學騎射,文翰得風流,兵劍諳神韻,居然是個不輸平陽公主的女中豪杰。而且她還因地制宜,發明了一種適合當地環境的武器:白桿鉤鐮槍,并研究出了與之配套的做戰方法。
這一來秦家寨更是了不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放眼周邊各個部落,竟是無一合之敵了。宣家為此也沒少吃虧,于是宣家發起狠來,拒絕賣鹽給秦家寨,還有寨民時不時地去禍害一下秦家寨的莊稼。
兩邊的關系正擰巴著,馬千乘跑舅舅家做客來了,一聽宣家被一個小丫頭欺負,馬千乘馬上自告奮勇地要替舅舅出頭,于是…這是他第四次被掛成臘肉了。
葉小天聽的納罕不已,這種情況與他在貴州所見的情況截然不同啊。在那兒,漢人更弱一些,怎么到了這兒反過來了?
葉小天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問道:“你說附近有許多苗寨?我聽說,苗人會養蠱,蠱術神鬼莫測,十分厲害,怎么還對付不了那小丫頭,難道秦家寨還有對付蠱的辦法嗎?”
“蠱?”馬千乘呆了一呆,蕩在空中很自然地轉了一圈兒,才道:“你說蠱啊,我倒聽說過,不過那玩意兒,在此地苗寨早就失傳啦。誰敢養蠱啊,很遭人嫌棄的。”
葉小天聽他說了幾句便恍然大悟,在這里可不像大萬山區的那些山民聚居區,沒有以蠱立教的傳承,部落苗人又已接受了外部文明變成了熟苗,既便部落中在很久以前曾經有過那么一個兩個蠱術師,現在也消失了。
蠱掌握在極少數的人手里,威力驚人且很神秘,這就使得沒有掌握它的普通人感覺恐懼和威脅!敬畏和遠離就是必然的選擇和結果!學蠱的人也此受到整個部落的排斥、忌憚與反感。
試想,你學一門技能,結果不管是同族人還是外族人,人人視你如麻瘋病人一般唾棄疏離不愿接近,誰還愿學這門手藝?它自然而然也就失傳了。同樣出于熟化的原因,他們野性漸消,但文明程度、組織能力又不及更先進的族群,戰斗力自然大打折扣。
葉小天聽馬千乘一番解說,知道被俘沒有生命危險,心思就放下了一半,馬千乘又安慰道:“葉兄不必擔心的,你是為我助拳才被抓的,我舅舅一定會贖你出去。”
馬千乘剛說到這兒,就見遠處一群人走來,頭前三人,左邊一個身軀修長,肌肉柔韌結實,并不顯得特別的肌肉虬結、雄壯魁梧,但矯健有力,看起來二十多歲。另一個棱角分明,剛毅硬朗,看相貌也有二十多歲,但臉上的稚氣表明,他只是生得老成。
在兩人中間,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肥胖,個頭不高,圓滾滾的身子偏偏還纏著一條蜀錦的紅腰帶,白胖胖的一張臉,走得全是汗。馬千乘喜道:“我舅舅來了!”
那腰系紅腰帶的中年人一見被吊在棚下的馬千乘,立即哭喪起了一張臉:“我就說嘛!本命年犯太歲,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阿舅千小心,萬小心,就是沒想到這個禍應在你頭上啊!”
馬千乘一臉尷尬:“阿舅…”
那紅腰帶中年人打躬作揖地道:“千乘啊,阿舅求你了,你千萬別幫阿舅打抱不平了,阿舅贖你一回,就是三十擔鹽巴,阿舅那口井里出的鹽,全都拿來贖你了啊!”
馬千乘瞪眼道:“阿舅!三十擔怎么成!這位葉兄也是為了幫你才被抓的,咱們不能不管吶!葉兄祖上是括蒼太守、折沖將軍,這身價,怎么也值得三十擔鹽吧?”
紅腰帶中年人聽了,胖臉一陣哆嗦,忍不住仰天悲號起來:“蒼天吶,我怎么就攤上這么個敗家的外甥,你一個雷,活劈了我吧!”
: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