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雖然心里不大信得過葉大夫,但也知道他的醫術確實出眾,尤其擅長給人調理身體,在眼疾的治療上也頗有建樹。正如太醫們所說,廣平王的眼睛,當初人人都說沒救了,可葉大夫給他治了一年多,硬是讓他雙目復明。這樣的醫術,又怎會不好?
皇帝心中掙扎了一下,就立刻決定了要召葉大夫進宮給他醫治。無論后者是不是廣平王的人,不過區區一個大夫,還敢在御前做手腳不成?
他直截了當地就給身邊的內監下令,命人去廣平王府召葉大夫。可是這時候,太后卻從西暖閣里發話了:“葉大夫已經不在廣平王府了,你們去了也找不到人。”
皇帝聞言一愣,驚訝地轉向幔帳的方向:“母后?”
太后在幔帳后淡淡地道:“皇上忘了?未進臘月的時候,楨兒進宮給哀家請安時就提過,葉大夫為你皇兄醫治逾年,已經多時不曾回家看看了。去歲新春,他就是在京城過的,未能陪伴在父母妻兒身邊,他心中甚為愧疚。如今你皇兄雙目復明,雖然還有不足,但只需要慢慢調養,也不會有大礙,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因此有意請辭。你皇兄感念他醫治之恩,不忍心見他一家分離,就厚賞了他,命人將他送回家鄉去了。皇上那時候不是聽說了么?還道葉大夫勞苦功高,也賞了他不少東西呢。他是臘月初就從京城起程南下了,只怕年前就已經到家了吧?”
皇帝也想起來了,確實有這么一回事,當時他心里還在想,這醫術了得的葉大夫走了。若是皇兄廣平王的眼睛再出點什么問題,也沒人可以醫治了吧?因此格外大方地賞了葉大夫東西,盼著后者一去不回,甚至為了讓對方安心,特地將太醫院的江成給指派到了廣平王府,接手葉大夫的職責。萬萬沒想到,這個決定如今卻坑了自己。
他一時有苦難言。半晌才道:“命人去請他請回來就是。只是別驚動了地方官府。”
本來,由官方下急令,通過地方官府找人。然后火速送上京城,是最簡單又最快捷的方式。可是皇帝一想到自己右眼受傷極有可能失明的消息走漏,會引起朝野間怎樣的議論,他又會承受怎樣的壓力。就立刻否決了這種方式,寧可從宮中派出親信太監。前往葉大夫的家鄉暗中尋訪。甚至于,在葉大夫入宮之前,他都只敢讓太監托言是廣平王眼疾復發,而不敢說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皇帝實在不想走上哥哥的老路。
太后對于皇帝的決定不置可否。只是眉宇間隱隱帶著一股郁色。趙琇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她與李善文對視了一眼,心中都頗為不安。
這都什么時候了。皇帝怎么還要猜忌這個,猜忌那個的?就不怕耽誤了眼睛的治療嗎?就算消息傳出去了又如何?只要他眼睛上的傷能盡快痊愈。所有人都不會多說一句的。可要是他眼睛上的傷被耽誤了,遲遲未能恢復,就算外頭的人暫時不知內情,難道皇帝還能一直不露臉?只要他露了臉,任誰都能看出發生了什么事。隱瞞真相,真的有意義嗎?
然而,趙琇深知自己人微言輕,皇帝大概是不會聽她諫言的,再說了,現在也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可她還是忍不住低聲提醒太后:“葉大夫遠在江南,就算召他入京,也是許久之后的事了。皇上的傷總要有人先治著吧?”
太后輕輕點頭,揚聲道:“皇上,即使葉大夫醫術再高明,如今也遠水救不了近火,還是先令太醫院為皇上醫治吧。即使無法徹底治愈,至少也能讓傷勢多少有些起色吧?哀家就不相信,太醫院上下全都是酒囊飯袋,離了葉大夫,便什么都不會了,那還要他們何用?!倒不如早日攆了,換上真正有本事的醫者來。”
太醫院院正與院判們臉色發青,跪倒在地連聲請罪。他們知道,定是先前說的話推卸責任的意味太重,讓太后聽出來了,若面對皇帝的傷,他們繼續拖拉,一心想讓葉大夫回來背黑鍋,那他們就休想再留在太醫院里任職了,說不定等皇帝明白過來了,還會治他們的罪呢!
皇帝原也是個聰明人,見狀哪里還猜不出來是怎么回事?心中一時怒極。只是右眼仍舊痛著,葉大夫又不在,他一時半會兒沒處找更好的大夫去,惟有暫時忍下了這口氣。但與此同時,他的疑心病又發作了:若太醫們生怕擔責任,想把葉大夫拉來頂缸,那會不會是他們心里清楚,他的眼睛是好不了的呢?正因為好不了,他們才會讓別人出來承擔罪責。若是能治好,他們為何不領了這功勞去?
皇帝的心忍不住顫抖了。他的右眼若是好不了,真個失明了,那他就只剩下了一只左眼,這也算是殘疾了。朝臣們會怎么想呢?宗室皇親們會不會覺得他象他哥哥當年一樣,沒有資格坐在這個皇位上?正巧,他哥哥廣平王如今雙目復明了,在宗室中的名望一直很高,又因為堤壩案,在士林中贏得了不錯的名聲。若這時候朝中有人提出讓廣平王取代自己,大約會有許多人贊成吧?那時候,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皇帝心中亂成一團麻,忽然有宮人在殿外稟報:“太后,皇上,皇長子與端嬪娘娘在宮門外請見。”
皇帝心中猛然一驚,知道這兩人大概是聽說了慈寧宮閉門的動靜,趕來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了。然而,端嬪倒也罷了,他信得過這個妃子,可皇長子卻…
不是皇帝多心,而是皇后忽然行刺他,若他有個好歹,最有可能得利的就是皇長子了。雖然皇帝一向非常注意減低皇后對皇長子的影響,可皇長子對親生母親的舉動,事前真的一無所知么?
還有,若不是皇次子向太后苦求。要太后容皇后自辯,皇后也不會有行刺的機會了。皇后做出這種事,皇次子是一定要負責任的。
這么一想,皇帝只覺得腦袋更加昏沉了。他沉聲下令:“讓他們回去吧,回自己宮里去!端嬪那兒就讓她好生休養,皇長子…命他在東宮靜候旨意,未得朕允許。不許他出東宮一步。也不許任何人去看他!”
西暖閣內眾人聽得心下一驚,李善文的心更是直往深處墜去。皇后行刺的舉動,果然還是影響到了皇長子。這下可怎么好?她畢竟還是小姑娘。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惶恐與絕望的神情。
趙琇暗暗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但此刻,她也想不到什么法子能幫上皇長子的忙。皇后是他生母,做了這樣的事。他不可能不受一點影響的。可若他因此而失去儲位,甚至獲罪。也委實太冤枉了點。
皇后今日的舉動,擺明了是一時發瘋,是腦子糊涂了,跟皇長子可沒什么關系。無奈皇后錯誤地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倒連累了兒子。有這么一個豬隊友生母,皇長子真是可憐。
更糟糕的是,皇帝只是眼睛受了傷。身體還是健壯的,他也有別的妃子。那妃子還懷了孕。若是他將來再有健康聰明的皇子,有一位曾經行刺過皇帝的母親的皇長子與皇次子,還能在皇位繼承權上繼續享有優先待遇嗎?就怕皇后一旦被廢,他們連嫡皇子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趙琇心里轉過無數念頭,只覺得前途一片黑暗。本朝皇室是又要生亂了嗎?她迫切地想要向廣平王求教,該如何解決這場變故?太平日子才過了多久?她可不愿意再過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她正擔心著呢,皇帝那邊又下了新的命令,讓人將皇后押往后殿大佛堂,嚴加看守,未得旨意,不許任何人探視。此外,皇次子也要被幽禁在乾西五所的住所中。趙琇、李善文與汾陽王世子妃這三位目擊者則要留在慈寧宮中陪伴太后,照顧太后不適的身體,未得旨意之前,不得離開慈寧宮。
趙琇一聽,臉色就變了,難道連她們也要被扣押在宮中嗎?皇帝這是要徹底封鎖住消息?可這怎么可能辦得到?!
太后顯然也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她不由得提醒皇帝一句:“皇上,今晚的家宴也該取消了吧?只是需得尋個好理由才行。”
今日是元宵佳節,皇宮之中本有家宴,是在皇室與宗室成員之間舉行的。此時此刻,恐怕都已經有人遞牌子進宮了。
皇帝臉色一變,總算想起了這一點,他只得下令:“家宴取消,趕緊派人到宮門處,把人都攔回去吧。就說…皇后把太后娘娘給氣著了,太后身體不適,不宜飲宴。”
一名太監領命而去。
皇帝這才暗暗松了口氣,似乎才想起太后方才也是暈倒過了,忙命太醫來為她診脈。趙琇等三女避到屏風后,看著太醫為太后診治,皇帝卻已經要起駕回乾清宮去了。他失血不少,此時渾身都不舒服,只想要早些回乾清宮去。但為了不讓人瞧見他此刻的狼狽模樣,他特地召了暖轎,把自個兒擋得嚴嚴實實的。
皇帝走了,太醫們診過脈后也告退了,西暖閣中便只剩下太后與趙琇她們,以及慈寧宮的宮女。經歷了這半日,她們都覺得疲憊不堪。
但比疲憊更難以忍受的,是趙琇等人被扣在宮中的現實。李善文有些害怕地問太后:“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去呢?皇上會如何處置皇長子?”趙琇也看著太后,等待著她的回答。此時此刻,唯一能左右皇帝決定的人,就只有太后了。
太后面露倦意地閉上了雙眼:“哀家也不知道。”
趙琇的心直往下沉。
太后累了想要休息,三女只得暫時退下。慈寧宮占地頗大,正殿之內還有空房間,她們也顧不上許多了,只瞧見有炕,就坐上去靠著墻邊歇上一歇。就算睡不著,相互看幾眼,都不想說什么話了。趙琇就這么挨著炕壁,閉目養神,不知不覺間睡了這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大力將她搖醒。她睜開雙眼,才發現是太后身邊的宮女。那宮女小聲道:“太后召姑娘過去。”趙琇望向大炕的另一頭,發現汾陽王世子妃已經靠在引枕上睡覺了,李善文卻在坐著發怔。
太后有召,趙琇連忙下了炕,整理了一下頭發衣物,便跟在宮女后面來到西暖閣中。太后方才就是直接在這里歇下的。此時她已經坐了起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眉宇間依然帶著深深的憂色。
趙琇向太后行了禮,太后伸手示意她過去。她走近炕邊,就聽到太后低聲說:“皇上不許你們三個出宮,怕走漏了消息,你哥哥不知情,到宮門前接你,正遇上楨兒陪著他父親出去…”
趙琇心下一跳,馬上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元宵皇家家宴取消,原本要參加宴會的宗室皇親便要出宮,廣平王與高楨大約就是在這時候碰見趙瑋的,得知她還在慈寧宮沒出來,自然要過問一聲。可她卻是由皇帝下令,被扣在慈寧宮中的…
趙琇擔心地問太后:“難道…家兄和廣平王世子去尋皇上問臣女的事了么?”
太后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皇上受了傷,自然不會見外臣,但連侄兒都不見,他們免不了要多疑心幾分。楨兒已經讓你哥哥回家等消息了,可他自個兒卻留在了乾清宮,堅持要見皇上一面,問個明白,不然就讓他到慈寧宮來見哀家。皇上怎么可能答應呢?方才發生了什么事,你心里是最清楚的。”
趙琇心里當然清楚。皇帝如今正犯疑心病呢,不肯見人,高楨在這時候鬧著要見他,極有可能會加重皇帝心中的猜疑,這對高楨與廣平王絕對沒有半點好處!
這時候,必須要有人把高楨穩住,讓他回去。
趙琇一咬牙,對太后道:“太后娘娘,您讓臣女見一見世子吧。臣女不會泄露慈寧宮中發生了什么事,只讓世子回王府去,這樣可以嗎?”
太后盯著趙琇:“你真要這樣做么?要知道…若你說了一個不該說的字,讓楨兒知道了皇上如今的狀況,隨時都有可能引火燒身的!”
趙琇淡然一笑:“廣平王與世子都對皇位沒有野心,火是燒不起來的。皇上只是想太多罷了,若他不放心,臣女便當著他的面見世子就是。”
太后沉默了一會兒,握住了趙琇的手:“好,這事兒哀家會安排。你只需要記住一句話——”她瞇了瞇眼,“若有萬一,哀家寧可是自己的骨肉得利,你明白么?”
趙琇驚訝地瞪大了自己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