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找趙琇的這對夫妻,是外八房的嫡支子弟,他父親去年秋天病倒了,之后病情一直沒有大起色,請大夫抓藥,一個冬天連著一個春天都沒停過。趙琇去年臘月里還隨祖母張氏上門去探過病,心里自然清楚。
如今這對夫妻以老父病重,家中積蓄將近花光,不得不賣地換錢的名義,向趙琇求助,趙琇一時間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賣族田,本就是有規矩的,要優先賣給家族中人,避免族田外流。如今趙氏族中最財大氣粗的,除了行商的外六房,也就是頂著公侯門第名號的二房了,堂兄堂嫂們先找上趙琇求售,也不出奇。
但問題是他家要賣的田地多達兩百畝,這并不是個小數目。
那位堂嫂還說:“我們都打聽過了,如今在松江府,一畝上等良田的價格是十二兩,如果是妹妹要買,都是自家人,我們愿意出個實惠的價錢,就算一畝十兩如何?兩百畝就是兩千兩,對妹妹來說,還不是小意思?但對我們家卻著實是救命錢了。”
趙琇本來對他們還挺同情,但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雖然沒買賣過土地,但平日里聽祖母和盧媽說起家中中饋,對物價還是了解的好嗎?松江地價,只有最好的良田才是十二兩一畝,但這里是奉賢而不是松江,本地地價,上等田也不過是六七兩一畝,中等田三四兩就能買到一畝了,下等的落到二兩都有可能。雖然趙氏族人名下的田地不可能會是下等田,但中上等田的價錢差得太遠,哪怕外八房這兩百畝地都是最肥沃的良田,也到不了十二兩一畝,堂嫂還一副“給自家人打折”的模樣,“降”到一畝十兩,要不是趙琇對外頭的物價水平心里有數,不就做了虧本買賣嗎?
兩千兩銀子對小二房來說是不算什么,但誰家的錢也不是刮大風吹來的,明知道要吃虧的買賣,為什么還要去做?
趙琇有些不高興地看了堂兄堂嫂一眼,疑心他們是欺負她年紀小,不清楚市場行情,想占便宜來了。
于是她板起小臉,嚴肅地對他們說:“買地不是小事,祖母不在家,我年紀小,做不得主,得等到祖母回來才能拿主意呢。既然是伯父病重,堂兄堂嫂無錢請醫抓藥,那就上報宗房,請宗房出手吧。族人聚居一處,本就該守望相助的。知道你們有了難處,大家絕不會袖手旁觀。”還吩咐站在一旁的碧蓮:“你去給璟大哥和璟大嫂子捎個信,就說外八房的伯父病重,家里無錢請大夫了,請他們過去瞧一瞧,看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碧蓮還沒應聲,那對堂兄堂嫂就變了臉色,堂兄忙賠笑道:“這如何使得?家里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怎么好勞動宗子宗婦?家父素來要強,但凡能自己抗的事,絕不會向人求助的。我夫妻二人今日前來,已是冒著觸怒老父的風險了,若他老人家知道,我們連宗子都驚動了,怕是要打折我的腿的。還是…不必跟宗房說了吧?”
堂嫂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她頓了一頓,笑得有些意味深長,“至于買地的事,妹妹也不必太小看了自己,不過是兩千兩,就能買下那么好的地,要是伯祖母在家,也會答應的。我們本來也想等她老人家回來,奈何公公的病情實在耽誤不得。妹妹有錢資助六房的淮哥兒讀書,還跟六房買新奇有趣的東西,難道就沒錢買幾塊地?若是妹妹覺得價錢太高,還可以再商量嘛。”
趙琇不為所動:“資助淮哥兒讀書,那是祖母在家時就說好了的,買幾件小東西,也花不了多少錢,但買地是大事,我可不敢自作主張,還是等到祖母回家再說吧。要是堂兄堂嫂手頭實在是緊,我這里還有五月十三預備送到萬佛閣,做伽藍菩薩圣誕法會的銀子,堂兄堂嫂先拿回去,給伯父抓了藥再說,病情耽誤不得。之后的事,我再請璟大哥出面,跟族人們說一說,總不能讓伯父沒錢治病。”
說完后,她就讓盧媽去拿銀子,然后端起了茶碗,暗示要送客了。堂兄堂嫂見狀,心中焦急,也有些手足無措,等盧媽送來了一個小包裹,他們才發現里面不過二十兩銀子,跟他們原先的目標相差百倍,叫他們如何能接受?
那堂嫂就忍不住抱怨起來:“妹妹心腸也太硬了,小小年紀,就這樣不知道體恤尊長。不過是兩千兩銀子,郡公夫人一年下來,光是花在吃穿上頭的錢,也不止這個數了,妹妹卻連幫病重的長輩治病的錢都不愿意出,虧了你還是郡公夫人的親孫女兒,這樣小氣!”
盧媽厲聲喝道:“你說的什么話?你也不瞧瞧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撒野了?!”
那堂兄扯了老婆一把,制止她再說下去,但自己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妹妹別見怪,你嫂子她沒見識,不懂禮數,她是隨口亂說的,隨口亂說。”
趙琇穩穩地喝了口茶,瞥他一眼:“我祖母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但從不做冤大頭,她一直在教導我,花錢也要花到應該花的地方。若是真有族人生活困苦,無錢請醫買藥,我自然不會小氣,但我心腸再好,也不能任由旁人把我當成了肥羊來宰。堂兄堂嫂莫非以為我不知道縣內的地價是多少?還是你家的地其實是在松江的?”
堂兄夫妻兩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都說不出話來,支支唔唔地說了些場面話,就跑了,跑之前還沒忘把那包銀子帶走。
他們離開后,盧媽就罵道:“什么東西!姑娘就是太好心了,依老奴的話,連那二十兩銀子都不該給他們!”
趙琇非常平靜地說:“二十兩銀子算什么?我給了,他們就沒有理由往我頭上潑臟水。我又沒要他們的地,白給他們二十兩,難道還不是好人?還稱得上小氣?”她給碧蓮使了個眼色:“到宗房去,給璟大嫂子報個信。”碧蓮屈膝一禮,答應了,轉身離開。
盧媽不解:“姑娘這又是何必?他們一看就知道是來訛銀子的,理他們做什么?璟大奶奶忙著呢,哪里有時間去理會這些人?”
趙琇搖搖頭:“她是宗婦,本就有責任看顧族人的,若真有哪一房的長輩病了也沒錢抓藥,她卻不聞不問,那才要令人詬病呢。而且,我也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前也沒聽說外八房缺錢到要賣族田的地步呀?”
沈氏得了信,親自到外八房去了一趟,回來后卻氣得狠了,連夜到了二房的老宅,向趙琇告知實情。
原來那外八房的家主確實因為久病在床,家中銀錢漸漸減少,但房子、田地、金銀細軟都還在,遠遠未到沒錢請醫抓藥的地步。那位向趙琇賣田的堂兄,是他嫡長子,底下還有一個同胞弟弟,如今在府城讀書,也是一個族中頗為看好的讀書種子,已是童生了,在家里也向來比他更受寵愛。這位堂兄心里不服氣,就借著老父病倒,家務交由他代管期間,中飽私囊,貪了不少銀子。沒想到有人告到他父親面前,他父親病情雖重,神智卻是清醒的,一怒之下就要查賬,如果查出他真的貪了大筆銀錢,就會剝奪他的繼承權,把家業直接交給次子。
久病之人發了怒,怒火攻心之下,把話說完就再度病倒了。家里是忙成一團。那位堂兄夫妻倆見狀,擔心繼承權旁落,銀子也得不到,索性就制止了家人去府城給弟弟報信,然后開始利用暫時未被剝奪的權利,把能賣的東西都賣掉,打算拿到錢后,就帶著老婆跑到妻子娘家去躲一陣子,等他老子消了氣,又或是死了,到時再回來。
趙琇也聽得目瞪口呆:“他就這么篤定,這樣做能成事?萬一族里認為他不孝不悌,犯下大錯,要把他從宗族中除名,他要怎么辦?”古人不是一向很注重這些嗎?
沈氏嘆道:“他這人向來臉皮比旁人厚,況且他丈人在縣衙為吏,不敢跟妹妹家比,與平頭百姓比起來,也算是有頭有臉,有權有勢。若族里真的把他除了名,他說不定就讓他丈人在他弟弟應試之事上做手腳了。他父親也是個容易心軟的,別看這會子惱怒非常,過得幾天氣消了,他再回去認個錯,事情也就平息下去了。”
趙琇想想也對,畢竟是骨肉至親,不過是貪點家財,又不孝了點,連趙炯這種頂著殺弟罪名的惡人,名字都還在族譜上面呢,這位堂兄做的事跟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無論是趙琇還是沈氏,都不會插手了,頂多是跟外八房其他人打個招呼,讓他們注意些,千萬別讓那個不孝子真的為了錢,誤了給老父請大夫抓藥的事,在府學求學的嫡次子,沒幾天也借著過端午節的名義,趕回了家。
端午節對于小二房來說,既是一個節日,也是老郡公的祭日。趙琇早早就在盧媽夫妻倆的幫助下,把應該布置的東西都布置好了,祭奠儀式和寺廟里打蘸,也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但祖母不在家,趙琇要操心的事就多了些,一時忙碌,連每日必定完成的書畫功課都不得不減了一半。
等端午節過去后,她好不容易歇過氣,才聽說外八房的事有了新的進展。
那位堂兄見弟弟回來了,也顧不上賣地的事,帶著老婆,卷了貪的銀子就躲了出去,等他老父醒轉,他弟弟帶著族人把他找回來罵的時候,才知道他不知何時欠了人家一大筆債,高達千兩,要是不能把債還上,人家債主就要送他見官,還把他父親弟弟也一并告上。
債主已經把事情宣揚出去了,想要堵住他的嘴是不可能的,那堂兄若真的見了官,趙氏一族的臉面也無存了,他弟弟的功名路更有可能受影響。外八房的家主強撐著一口氣,跟債主好說歹說,終于把還債日期拖上了一個月。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是真的要賣地了。
趙琇便叫了盧媽來問:“外八房的地,到底怎么樣?”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