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被挑選出來,承擔使命的深海間諜。
陽罔自然接受過最嚴格的專業訓練和針對性的教育。
在這個西元前的時代,能作為間諜教科書的人沒有幾個。
其中,最有名,同時也最不為人所知的,莫過于蘇秦。
在民間傳說和家言里,蘇秦頭懸梁,錐刺股的勵志故事,耳熟能詳。
他掛六國相印,合縱伐秦的事情,更是無人不知。
他身上的典故,更是多的數不勝數。
如前倨后恭、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等經典寓言,都是蘇秦身上的事情。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并且清楚,蘇秦實際上的真正身份!
他是戰國史上最大的死間,也是最成功的間諜!
因他之故,戰國中期強橫一時的齊國,幾可與秦相提并論的超級強國,在十余年間眾叛親離,甚至幾乎亡國!
陽罔自然是看過和研究過蘇秦的真實面目和真正故事的人。
石渠閣之中,有著一整套的《蘇子》,更珍藏了蘇秦本人的大量書信和說辭文章。
陽罔看完所有有關蘇秦的真實史料和文字后,他的背脊都曾濕透。
在那時起,他就明白,一個真正成功的間諜。
不在于破壞敵國多少計劃,更不在于傳遞多少情報出去。
一個成功的間諜,就應該像蘇秦那樣。
誤導敵人,使敵人走上你希望他走的道路。
當然,這其中的分寸得把握好,不能像韓國那樣東施效顰——戰國末年,韓懼秦國的威勢,于是想要效仿蘇秦,送大匠鄭公于秦,讓秦人去搞鄭國渠。
結果,最終疲秦的目標沒有達到,反而使得秦國徹底補全了他最后的一塊短板——糧食問題。
想到此處,陽罔便長身拜道:“大單于、左賢王:臣以為,折合馬所獻的‘瓦爾那’之制,必定將使匈奴陷入衰敗之中,更將直接導致臣所負責的夏務變法失敗!”
“故臣以為,必斬折合馬,以安天下!”
“嗯?”句犁湖猶豫了起來,問道:“此話何解?”
夏務運動,是當前句犁湖和狐鹿涉的最大的公約數,更是他們兩個共同認定的匈奴唯一的變強之路。
事實也證明了,在經過了用中國軍功制度激勵后,匈奴的軍隊的戰斗意志和戰斗能力大幅度提升了。
就連曾經是炮灰和魚腩的雜牌與哲別騎兵,也表現出了非常旺盛的作戰意志。
正是因此,匈奴騎兵才能在西方世界如入無人之境,橫掃群雄如卷席。
不然的話…
句犁湖認為,匈奴軍隊甚至無法再次攻克俱戰提…
因為,當時的俱戰提已經經過全面整修和加固,守軍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倍。
若以過去的經驗,匈奴人即使可以攻克,恐怕也要大半年。
結果,在新的軍功制度激勵下,匈奴戰士和哲別戰士們,奮勇先登,只用了三天就攻克了俱戰提。
大夏總督和貴族們,牽著牛與羊,載著黃金、珠玉和美人出降。
更讓句犁湖意動的是西征時在康居王都卑闐城下,一支哲別騎兵約三千人被兩萬余康居軍隊包圍。
當時匈奴主力被康居人所牽制,根本無力救援。
句犁湖都以為這支軍隊要完蛋了。
結果,最后正是這支陷入了重圍,句犁湖都已經放棄了的哲別騎兵,頂著重重壓力,沖殺出來,非但殺散了包圍他們的康居騎兵,甚至反過來對康居主力的側翼發起攻擊。
正是因此,康居王被嚇得屁滾尿流,只能哭著喊著,認了自己為父單于,獻上珠寶黃金美人奴隸無數。
又承諾,在康居境內,匈奴騎兵可以隨意進出。
還許諾年年朝貢,歲歲敬獻。
隨后大夏也遣使求和,送來無數財寶。
于是他與大夏、康居在溈水河畔簽訂了《溈水盟約》,規定匈奴為大夏、康居的宗主國。
大夏和康居國王世世代代為匈奴單于之子。
必須按時朝貢和貢獻,還要為匈奴警惕和戒備月氏人。
在簽下這個條約后,句犁湖才引兵東歸。
從漢朝隨便學了點皮毛,用了點手段,就能使整個匈奴的軍隊的戰斗力都煥然一新。
倘若夏務變法完全成功,那匈奴即使不如漢,恐怕也能與漢打得有來有回,不至于像現在,連還手能力都沒有,只能天天祈禱,大漠天險和河西走廊能夠遲滯漢軍的來襲。
現在,陽罔居然說,這瓦爾那之制的推動,居然能讓變法失敗?
句犁湖與狐鹿涉怎能不變色?
陽罔看著這兩人,輕聲說道:“臣聞商君曰:行間之治,連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無所處,罷無所生。是以三軍之眾,從令如流,死而不旋踵。今單于用’瓦爾那‘之制,使猛士不得于上進,而能吏不得于升遷,忠義之臣屈于庸碌之輩下,則國必亡,政必衰…”
“更將失信天下,臣以為,此舉無異于自斷臂膀,自傷脊梁…還請單于明察之…”
句犁湖聽了,微微一笑,道:“哲別王過慮了,本單于從未想過用瓦爾那于匈奴…”
“哲別王難道以為本單于會蠢到這樣的地步嗎?”句犁湖笑著道:“本單于只是想將此制用于西域、大夏或身毒之屬,以此制弱其國,制其民,令我匈奴永強于彼!”
這正是句犁湖的真實目的。
在句犁湖看來,漢朝的好東西,自己享受就可以了,沒必要去分享給康居、大夏之國。
因為,匈奴以少民臨大國,用寡治眾。
萬一這些王國學會了漢朝的東西,反過來打匈奴呢?
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還是得用那身毒的瓦爾那之制度,愚其民、弱其國。
匈奴自身再進行夏務運動,變法圖強,以強兵制大國。
如此,匈奴永強,諸國永弱。
“此外…”句犁湖嘆道:“本單于與屠奢,矢志于變法圖強,用夏務強國,奈何國中貴族反對者眾,本單于不得不為諸首頭人謀一進退之階,盡量爭取彼輩支持,使夏務之法能早日用于匈奴…”
聽著句犁湖的話,陽罔與狐鹿涉都是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居然是這樣的想法…”陽罔在心里感慨:“句犁湖果然不愧有我中國血統…”
但此事,絕對不能讓句犁湖做成!
不然的話,匈奴人就可以用西域和康居、大夏等國的損失來收買自己內部的貴族,并且徹底貫徹改革、變法。
那樣的話,匈奴的改革就很有可能成功!
這樣想著,陽罔就拜道:“單于所言繆矣!”
“臣曾聞當代法家大賢張先生道:吾從未聞列國變法有不流血而成功者…”
“故商君變法于秦,原木立信,然后刑秦太傅以罰太子,殺貴族大臣不計其數,宰割萬民性命,終于變法成功!”
“吳子變法于楚亦然,皆是先除內舊之臣,去舊迎新,方能圖強!”
“至于漢室,當今皇帝即位之初,便嚴斥舊臣張歐,用周亞夫為相,殺四王,囚齊王,流放淮南王;自元德以來,大案十余起,兩千石、列侯以上牽連者數以百計,死者尸骨阡陌連野,流血漂櫓,故漢能革新舊弊,中興大業…”
“如今單于心懷仁慈,以為能與老舊之臣妥協,殊不知,此乃變法之大忌!”
“俗諺曰: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單于若立志革新匈奴之弊,變法圖強,則當當機立斷,與老舊切割,用圖強之法,變舊有之序,造萬世不移之基業!”
陽罔越說越激動,說道最后,他匍匐身子,拜道:“且夫,單于不見商君、吳子之下場乎?若翌日單于不幸百年之后,而獨留臣于世,舊臣等安能放過臣?”
“屆時,臣若幸運,還可如商君,雖身死然法留,萬一不幸如吳子,身死法滅,匈奴再回舊日,單于心血一朝盡喪…”
“故臣以為,單于若愿變法圖強,再造匈奴盛世,便當當機立斷,斬折合馬以謝天下,再于此碲林之會,老舊不服貴族聚集之際,約群臣、號諸部,申明變法之決心,下變法之決斷,凡有不從,盡皆以法殺之、囚之…”
“如此,法既立而國能安!”說到這里,陽罔就深深的拜下去。
句犁湖與狐鹿涉則都是聽得面面相覷,心動不已。
陽罔的話說到了他們的心里去了。
變法學習漢朝,全面推動漢化改革。句犁湖與狐鹿涉天天講,年年講。
但除了他們的嫡系和部分開明貴族外,其他人都跟聾子一樣,裝作沒有聽見。
某些老資格的部族首領,甚至直接拒絕了單于庭的一切變法要求。
他們在薩滿祭司和其他貴族支持下,頑固的抗拒著所有新事物。
句犁湖有時候,真是恨不得提刀砍了他們。
句犁湖一直擔心,因此破壞匈奴的團結。
軍臣時代,給匈奴留下了太多太多不好的東西。
單于帶頭玩政變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他還喜怒無常,剛愎自用,終于使得匈奴步入今日的困境。
不僅僅丟了河間地,連幕南也丟了,連王庭也丟了。
冒頓大單于在地下哭泣,老上單于在墳墓里打滾。
匈奴人百年辛苦,一朝盡喪!
而如今,聽著陽罔的話,他也覺得很有道理。
變法哪有不殺人的?
或許自己真的可以這樣做?
他看了看狐鹿涉,他需要知道自己的這個忠實盟友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