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后,墨苑之中專門負責造紙技術研發的墨者楊暉就來到了劉徹面前。
楊暉是楚人,他出生于一個方士世家。
他的家族,在秦始皇時代,就已經出入秦國宮闈,天天給秦始皇寫仙俠小說,描繪海外仙山的美景,仙人生活的逍遙。
現在在齊魯吳楚地區影響深遠,廣為人知的仙人安期生形象就是楊暉的先祖和其他方士共同加工出來的。
不過呢,可能是入戲太深吧。
所以楊暉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死于重金屬中毒。
這是一個悲劇。
尤其是楊暉的父親,不過三十歲就因為重金屬中毒而離世。
父親的死,給了年少的楊暉極大的觸動。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于是遠走齊魯,打算去方士的大本營探尋究竟。
這一去,就誤入墨家深坑,被楊毅的老師給忽悠走了,從此就成為了一個堅定的墨家門徒。
這很好理解。
表面上看,墨家和方士們是天然的對立面。
但實則不然,兩者不僅僅在習性上相近,都愛擺弄和探尋天地,企圖尋找解釋宇宙萬物的真理,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個有原則和秩序(墨家有三表法),而另外一個則喜歡腦洞大開,深信自己腦洞得來的東西是正確的。
譬如方士神棍們的祖師爺鬼谷子、鄒衍先生。乃至于當代日者司馬季主。
你能說他們是騙子嗎?
你能證明他們是騙子嗎?
并不能!
事實上,這些人的思想和智慧,其實早已經融入了諸夏文明之中,成為諸夏文明的血液和骨肉。
更何況,方士們和墨家,其實在三觀上也非常相近。
尤其是對待鬼神的問題上,都是相似的。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方士是墨家天然的學徒來源。
事實上也是如此,自戰國以來,墨家門徒的主要來源,就是方士、黃老派以及一部分的貴族富商子弟。
因為,墨家也就只能忽悠到這些人。
這些有著天真爛漫的想法,且道心堅定,能夠為了理想和信念,甘守清貧的人,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墨者。
其他人群,則很難接受,更難以遵守墨家內部那些嚴苛的規定和紀律。
你要知道,墨家,像一個近現代政黨,遠超學派。
墨家的門規和紀律,是比法律還要嚴格的。
早在劉邦之前,墨家就已經規定了:殺人者死,傷人者刑。
所有門徒,無論是誰,一旦觸犯,必須執行門規。
連鉅子的兒子觸犯了這個規定,哪怕有秦王求情,依然被處死!
正因為如此,所以,墨家的人數稀少,也就可以理解了。
因為每一個墨者的培養和成長,都是艱難的。
就像這長安城之中,無數名門貴族的公子哥們,覺得墨者看上去很酷,蓑衣赤腳,口啖天下之大利,于是紛紛模仿,有事沒事就穿個蓑衣,赤腳而行,在市井招搖過市。
甚至有許多人主動去投墨家,但沒有幾個人能堅持下來。
對此,劉徹也很發愁,所以給墨家出了個主意,讓墨家學習了一下后世佛教的做法,弄了一個所謂的‘墨士’,只要愿意親近墨家,且愿意為了‘天下之大利’而努力的人,都可以得到一個被墨家承認的‘墨士’頭銜。
這些墨士,可以不必遵守墨家的條條框框,他們不管是在家鉆研技術也好,還是出門造福百姓也罷,都隨便他們。
這些人與墨家門徒們最大的區別,就是不能參與墨家內部的鉅子選舉。
如此一來,墨家就可以擴大自己的勢力,加強影響,同時在未來得到許多穩定的門徒來源。
就像佛教的居士們,總是能給佛教帶來大量虔誠信徒甚至是僧侶一樣。
這楊暉是一個真正的墨者。
他穿著簡單的粗布常服,赤腳來到劉徹面前,用長滿了老繭的雙手,深深的拜道:“臣暉拜見陛下…”
“卿請起…賜座…”劉徹對于每一個主持重要實驗和任務的墨者,都了如指掌,就拿這楊暉來說吧,劉徹知道,他前不久剛剛做了外祖父。
“這是朕給卿外孫女的禮物…”劉徹讓人取來宮中的一件長命鎖,交給楊暉:“還請愛卿萬勿推辭…”
楊暉聽了,感激不盡,連忙拜道:“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唯以犬馬之效,以報陛下深恩!”
說著就接過了那個長命鎖,鄭重的將之收了起來。
劉徹笑著道:“卿,朕之國士也,天下之珍寶,卿為天下,為社稷,舍棄天倫之樂,而投身于污水之中,朕為天下謝卿之勞而已…”
“臣…”楊暉聞言,已是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卿先起來吧…”劉徹連忙讓人扶起楊暉,在他眼里,類似楊暉這樣的頂尖墨者,每一個都是國寶,都是中科院院士級別的超級大牛。
這樣的人,每一個人都相當于一整支胸甲騎兵。
科學就是力量。
每一次的科學進步,都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歷史。
自元德元年以來,在這楊暉的主持下,漢室的造紙和印刷技術突飛猛進。
如今,少府已經可以制造高級宣紙,并且初步掌握了活字印刷技術。
如今,劉徹更需要楊暉帶領他的學徒,與少府的工匠們一道,為他實現一種高端紙料的技術,并且找到一種可以簡單但實用的防偽技術。
所以,劉徹也沒有繞圈子,直接道:“這次叫愛卿入宮,是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朕要拜托愛卿…”
“請陛下吩咐…”楊暉連忙表態:“臣必全力以赴,唯陛下之圣明而為之,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劉徹連忙道:“卿用不著如此…”
“卿還是要注意勞逸結合,不能太過于專注工作…”劉徹知道,楊暉是一個出了名的工作狂,一旦投入工作之中,有時候甚至會數日不眠不休的工作。
畢竟,這可是一整支胸甲呢,大漢帝國最寶貴的國寶!
楊暉卻是感動得眼淚直流,胸膛之中更是熱血激蕩,只恨不得為劉徹去死。
從來都沒有過一個如此對待墨者的君王,哪怕是秦代的君王們,對于墨家也是利用居多,至于推心置腹?乃至于像現在這樣以國士待之?
那就是在說夢話了。
楊暉深深拜道:“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負陛下之望!”
“善…”劉徹站起身來,道:“朕想拜托愛卿,給朕研究一種如今市面上所沒有,外人極難仿制,而且可以一眼辨別真偽的紙張或者其他材質的類似紙張造物…”
“此種造物,不能太貴…另外,不能讓人可以隨意仿制…”劉徹思考了一下,接著道:“朕會授予愛卿全權,且將愛卿的這個項目列為甲級絕密,卿旦有所求,朕會讓少府全力滿足!”
“甲級絕密?”楊暉一聽,神色也鄭重起來。
墨苑內部,有多種密級。
甲級絕密為最高等級的項目,除了鉅子和負責該項目的經辦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可接觸類似項目的任何資料和文字。
同時,甲級絕密項目還是墨苑之中,自由權和資源傾斜最多的項目。
幾乎可以不受限制的使用和動用任何可以動員的少府資源。
項目主持人的任何要求,少府都必須無條件滿足。
哪怕是需要少府之外的資源,一般情況下,少府卿也會盡力去滿足。
如今,天子將一個這樣的項目交到他手里,楊暉只感覺受寵若驚,責任重大。
但,他心里還是有些疑慮的。
如天子所言,一個市面上所沒有的,外人可以輕易分辨真偽的而且造價不能太貴的紙張或者類似紙張的造物,就要列為甲級絕密?
就要傾盡大漢帝國的所有資源去研發?
這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啊?
依從墨家古老的訓誡和現在改進后的三表法,楊暉不得不問道:“陛下,要造此物,所為何圖?”
對于一個墨者來說,三表法及其緊密相依的原則,是他們堅持不變的道路。
所以,墨家不會去研究那些于無益天下,無益人民,純粹只為統治者個人享受或者愛好的東西。
這是他們的道心,也是他們堅持的原則。
無論如何,不管面臨怎樣的困境,一個真正的墨者,是不會去改變這個原則和立場,而迎合統治者的。
不然,這就不是一個墨家門徒,墨翟傳人。
而是在助紂為虐!
“朕既然要卿如此去做,自然是為了天下,為了社稷…”劉徹看著楊暉,對他解釋道:“卿日后自然知道,卿今日所承擔的任務,是何等重要的!”
楊暉聽了這個解釋,就喜笑顏開了。
他知道,天子不會欺騙自己。
天子也從未欺騙過墨家的人,他從前的所有行為,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既然是有利于天下,有利于社稷的事情,那么,他自然會全心全意的去做。
當下,楊暉便拜道:“臣謹奉君命,夙興夜寐,矢志于此!”
楊暉走后不久,就有宦官來報:“陛下,車騎將軍求見…”
“宣!”劉徹微微一笑,吩咐下去,他現在很好奇,義縱打算用什么樣的說辭來說服自己?
義縱很快就來到了劉徹面前,規規矩矩的拜道:“臣縱拜見陛下,吾皇萬壽無疆…”
“車騎將軍先起來吧…”劉徹笑瞇瞇的道:“朕聽說車騎將軍最近忙的很拉,一回京就到處拜訪,將軍列侯們也紛紛求見,可謂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啊…”
義縱一聽,冷汗頓時嗖嗖嗖的直下。
他就算政治敏感再差,也聽得出劉徹話里面暗藏的不滿和玄機。
這是在隱約的指責他義縱企圖拉幫結派,結黨營私。
黨,在中國可不是什么好字。
黨者,堂下黑也。
但他不能解釋,這種事情越解釋越會拉低自己的身份,甚至可能會給君王留下這貨死鴨子嘴硬,不認錯的印象。
而大凡讓君王生出這樣感覺的人,無論身份多高,地位多高,與君王關系如何密切。
最終唯一的下場,只能是死!
當初,秦國的穰候魏冉何等地位?
他是昭襄王的親舅舅,一手扶保昭襄王上位的功臣,曾四為秦相,威服天下!
他的功勛,更是無人能及。
他提拔和推舉了白起,在國內拳打各公子,腳踢舊貴族,在國外威風凜凜,鞭笞楚國,懲戒韓魏,與齊東聯合。
但,所有的一切,最終都化作烏有。
魏冉最終的下場是身奪勢折而以憂死。
就連他保舉的白起,最終也被昭襄王賜死。
熟讀史書的義縱,自然不會犯這個錯誤。
他也不敢犯這個錯誤。
他只能拜道:“臣知罪,今后再不會如此招搖…”
劉徹微微笑道:“朕只是隨口一說,卿不要當真…”
劉徹越是這樣說,義縱就越發的害怕。他將頭深深埋下,道:“臣本不過河東行剽之人,幸賴陛下不棄,以臣有微末之能而任為大將,受臣以軍國之事,臣于陛下,如孺子慕慈父之恩,夙興夜寐,旦效死而已…”
“還望陛下明察之…”
這個劉徹是信的。
義縱的忠誠,至少在現在,還是毋庸置疑的。
他也沒有理由不忠于劉徹。
就像武帝朝的衛霍軍事外戚一樣,義縱與劉徹的關系,是以親情和恩情為紐帶的牢不可破的關系。
但凡義縱敢有二心,那他害死的,就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他的親姐姐以及極有可能成為未來天子的外甥。
況且,義縱也不敢。
所以,劉徹也就敲打敲打他,就將他暫時先放下來,道:“好了,朕與將軍之間,就犯不著如此繞圈子,朕知將軍,將軍知朕,足矣!”
義縱一聽劉徹的話,也放下心里,全身一輕。
他最害怕的,就是劉徹繼續稱呼他為卿。
像這樣的私下會面,君臣的相互稱呼很關鍵,足以顯示親疏。
“陛下待臣恩情深重,臣除誓死效命,以報陛下知遇之恩,別無他念…”義縱立刻表態:“臣此余生,獨愿陛下能服八荒,制,君臨天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