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已丑(初一),郅都來到了太原。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這座城市。
第一次,是馬邑之戰后,他受命來此主持戰后的善后。
第二次是高闕之戰,他從太原出發,前往河陰。
而這一次抵達太原,郅都看到了很多與過去不一樣的東西。
太原城變得更熱鬧了,市面上也更繁榮了。
尤其是現在,太原城內外,都擠滿了來收購糧食的商人。
“這太原什么時候,來了這么多收購糧食的商人?”郅都很好奇,于是就問了一句來迎接他的太原令張垣。
“回稟君上,這些商人都是收了糧食,賣去龍城的…”張垣是郅都的舊部,曾經擔任過棘門軍校尉,河陰之戰,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和一個手掌,不得不退役。
若在過去,像張垣這樣在戰場上負傷殘疾的軍官,基本上只能拿著國家的撫恤回家種田了。
但如今,因為軍方勢力不斷膨脹和軍人地位不斷提高的緣故,所以,他盡管受傷殘疾被迫退役,但卻可以出任官員。
從棘門軍校尉轉任太原令,在秩比和地位上算是平調。
但話語權卻不一樣了。
太原令是太原郡的四號人物,僅在郡守、郡尉和郡丞之下。
他還有著軍方背景和靠山,誰也不敢小瞧他。
故此,在太原令任上,他得以做很多事情。
包括推動建設太原蕭關的軌道馬車工程以及重新拓寬直道。
“賣去龍城?”郅都聽了,心里若有所思,他知道,最近幾個月,天下的商賈,都組隊前往龍城。
坊間傳聞,這些人都賺死了。
甚至有人一夜暴富。
但問題在于這么多糧食,幕南各部,吃的了這么多嗎?
以他雙眼所見,這太原城之中的商人,每天都會收購數萬石的糧食,運往龍城。
這還只是一個太原!
在晉陽、狐奴、云中等城市,恐怕類似的情況,也都在上演吧?
這樣想著,郅都就問道:“今年太原豐收,據說畝產粟米達到了三石…”
“是的,君上…”張垣依然如同當年在郅都麾下一般,畢恭畢敬的答道:“今年太原郡各地的粟米都是大豐收,畝產最多的達到了四石半之多!”
這是受益于戰爭勝利的紅利!
自高闕之戰后,漢軍俘虜了數十萬的戰俘、奴隸。
雖然其中大半都被送去了內陸,但依然有數萬人留在代北地區,這些戰俘,每日辛勤的勞作,建設種種水利設施。
加之,高闕之戰后,天子下詔詔免了代北各郡的田稅、徭役。
這使得百姓得以有更多的精力和資源,投諸自己的生產生活。
兼之法家勢力開始全面影響代北各地的官僚系統,許多地方官員,干脆就是法家的官員。
而法家的官員,最喜歡和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刷政績。
當今天下,最好的刷政績方式,莫過于興修水利,建設道路。
有了免費勞動力,還有了足夠的組織動員能力,加上百姓本身就樂意修建水利設施。
于是,從去年開始,代國、上郡、隴右和云中都掀起了水利建設的。
僅僅是太原一地,去年興修的水利渠道總長就超過了一百里。
水利設施一完善,都不需要怎么去推廣技術,粟米產量和小麥產量,立刻就蹭蹭蹭的狂漲。
以張垣所知,這太原的漲幅,在代北各郡之中其實是最低的。
最高的是上郡!
上郡今年的粟米平均畝產據說已經接近了兩石半!
整整增加了一石!
讓人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糧食產量的狂漲,既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壞事。
像是去年,單單是為了收購農民手里多余的糧食,太原郡就幾乎將自己手里全部的錢都砸了進去了。
郡守為了省錢,據說連郡守衙門的蠟燭也不敢多點。
即使如此,太原郡的財政也幾乎破產,去年秋收后,太原郡給官員發放俸祿,直接發的是粟米。
沒辦法,糧食太多而官府的錢太少。
假如官府不去平抑糧價,使糧價暴跌,那搞不好,谷賤傷農的事情就會出現。
若是過去,官老爺們大約不會管泥腿子們的死活。
谷賤傷農就谷賤傷農唄。
正好搞死一批自耕農,與商賈地主一起好好吃一頓盛宴。
但在如今,卻沒有官員敢坐視這種事情發生了。
至少在代北,沒有人敢這么玩。
因為大家都不想死…
今日的代北各郡,地方基層縣鄉亭里,幾乎都有完備的基層民兵組織。
云中和上郡的某些地區,甚至每一個鄉都建設有一個基本的武庫。
武庫之中,塞滿了大量武器裝備。
隨時隨地都可以拉出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
至于百姓的家里,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有著刀劍弓弩,年輕人人人都是弓馬熟練。
惹毛了他們?
分分鐘都可以來一次章丘之變,殺進太原城,把貪官污吏抓起來送去長安。
一旦出了這樣的簍子,從過去的經歷來看,長安天子和九卿們,大約也是只會鼓勵百姓和獎勵百姓。
某些學派,譬如思孟、重民之類的學派,說不定還會跳起來鼓掌。
在人民獲得了他們的槍桿子后,官僚們不得不認慫。
所以,太原的諸公們,也就不得不去做事情,防止出現一個章丘之變。
回想起此事,張垣也是感慨萬千,在心里更加認同了當初天子所說的‘圣人制五兵,非以相害,乃以禁暴誅邪而已’。
今天果然如此,百姓手里的刀槍弓弩,讓官僚們不得不投鼠忌器,不得不去做一些有利于民生的事情。
不過呢,也正因為如此,今年開春的時候,太原郡的上下官吏,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因為,去年為了維穩,太原郡幾乎花掉了自己府庫的最后一個銅板。
各地官倉里的糧食,堆積如山,根本沒法處理。
若今年再來一次豐收,太原郡上上下下,恐怕都得辭官了…
好在,關鍵時刻,商人們來救駕了。
龍城貿易的興盛,使得商人們紛至沓來,官倉里的糧食,直接被買走。
就連百姓手里的余糧,也是被一掃而光。
去年的財政拮據,在今年變成了財政富裕。
有了錢,郡守府直接開始考慮修直道和軌道馬車了。
花錢刷政績這種事情,傻子都會做啊!
由是,太原上下的每一個官吏,都成為了龍城貿易的受益人。
甚至許多人都認為,自己能不能升官發財,更進一步,與龍城貿易的繁榮程度有著直接聯系。
龍城貿易越興盛,大家的政績就越多。
而郅都受命為護匈奴將軍,全權節制幕南各部的消息一傳出來,太原郡甚至是整個北地諸郡,都是忐忑不安。
大家都害怕,郅都去了龍城,可能會打壓現在興盛的漢胡貿易。
原因呢,也很簡單。
因為郅都是法家的名臣,而法家自古就對商人瞧不起,恨不得殺光天下商人。
于是呢,就派了張垣過來求情和遞話。
千萬千萬,要讓郅都了解到如今代北各郡的難處,高抬貴手,莫要搞砸了大家伙的政績來源。
郅都哪里知道這些事情,他只是看著這繁榮的市面和到處高聲吶喊的商人,有些不悅,他對張垣道:“張公,你即為太原令,為何不好好整頓一下這太原市面?任由商賈之輩橫行,買賣糧食,售與匈奴?需知,糧食才是國本、民本啊!”
他面朝長安方向拱手拜道:“天子多次教誨群臣: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貨!食在貨前啊…”
張垣聞言,面露苦澀,道:“君上明鑒,下官也不喜商賈之輩,對此輩從無什么好感…”
這是當今天下多數官員的共同心理。
一方面,大家伙都看不起商賈。
無論是儒法還是黃老、墨,都覺得商人是萬惡之源。
但另一方面,沒有人能拒絕得了商人的小錢錢。
特別是,當商人的小錢錢直接與他們的政績掛鉤時…
李悝變法,尚且需要白圭的小錢錢輔佐!
今天,漢室的商賈與官僚集團和學術界之間的糾葛和糾纏之深,已經遠遠超越了當年李悝與白圭的糾纏。
所以,當代的官員和學者,都出現了一種非常糾結的心理。
許多人靠著罵商人、打壓商人而出名,但他們出名后,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商人的金錢所俘虜了。
學者要開學苑,離不開巨賈的資助和捐獻。
官員要刷政績,也離不開商賈們的商稅和貿易支持。
這種糾結的狀態,讓許多人糾結不已,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這是理想、信念與現實沖突時的表現。
張垣就是一個這樣的患者,他低著頭,對著自己過去的老上級說道:“君上有所不知,下官雖然痛恨商賈,恨不得將之全數禁絕,以免彼輩蠱惑純良之民眾,從工商之賤業…然則,下官卻又離不開商賈…”
他抬起頭看著郅都,說道:“君上…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若無賈人,今日君上所見的太原,可能就是一個民怨沸騰,市面蕭條,百姓怨懟四起的城市了…”
說著,張垣就將去年到今年的太原糧價起伏和豐收帶來的困擾說給郅都聽。
郅都聽完,久久沉默。
作為執金吾,作為當今天子的絕對心腹和親信。
郅都能接觸到的東西,自然遠遠超越張垣。
而此番被委任為護匈奴將軍后,郅都更獲得了開府建牙的權力,數百名謀士、勇士,投奔他門下,為他出謀劃策。
故此,郅都能知道,商賈在逐漸登上天下的舞臺。
他們的力量,無孔不入的影響著天下的方方面面。
安東姑且不說,雒陽和睢陽以及南陽,現在都是賈人大興。
無論是儒法還是黃老,不管嘴上怎么罵商賈,但私底下,人人都有一個巨賈密友。
晁錯的老朋友是田家,張湯的泰山也是田氏,荀子學派背后是臨邛程鄭氏和卓氏,思孟學派身后站著梁王家族,重民學派身后是雒陽商賈。
就連曾經一向清貴的石氏家族,近來也開始悄悄的投身工商之業。
哪怕他郅都,其實也與大賈邴氏關系密切。
而在地方事務上,商賈的影響力也不斷增加。
市集擅權平賈制度依托于平律,漸漸擁有了與官府討價還價的權力。
地方官們想處理好地方事務,更離不開轄區商賈的慷慨解囊和協助。
賈人,正逐漸取代過去的地主豪強,成為一個影響巨大的集團。
就像發生在太原的事情一般,很多時候,正是這些被人歧視和看不起的商賈,起到了穩定市面和造福百姓的事情。
想到這里,郅都就想起了去年張湯回京述職時,曾經與他討論過的一個話題法家究竟要不要修改一些東西以適應現在的時代?
這個問題,讓郅都數月來,無數次的思考,但至今依然沒有答案。
看到老上司沉默,張垣就知道有戲了,他趕忙笑著道:“還請君上體諒代北各郡百姓之艱辛,勿要輕廢龍城之市…”
郅都聽了,卻是一笑,道:“吾哪里有廢龍城之市的權力?龍城榷市,乃天子之意也!”
這個答案讓張垣欣喜若狂,只要龍城貿易繼續存在和興盛,那么,自己就可以有很多錢來放心大膽的刷政績了。
雖然自己身體有殘疾,上升空間有限。
但只要用心刷政績,致仕前混一個中大夫的頭銜應該是沒有壓力的。
“那君上此行前往幕南,是要?”張垣忍不住好奇問道。
郅都看了一眼張垣,也不瞞他,直接道:“此行,吾受命天子,乃要在幕南,大啟群狄!”
“大啟群狄?”張垣聞言,忍不住的心驚肉跳。
在歷史上,楚武王之時,楚國攻略漢江流域,征服數十個方國,使之盡數化為諸夏,史稱大啟群蠻!
自那以后直至今日,漢江流域從未脫離中國。
而當年,楚武王大啟群蠻,靠的是軍隊開路,教化為輔。
如今,毫無疑問的,既然長安已經決心要將幕南消化,還派出了郅都這樣的干將。
這必然會是一場血雨腥風,整個幕南的現狀,都將徹底改變!
想到這里,張垣就忍不住拜道:“君上,下官有二子,長子建、次子信,皆孔武有力…愿君上收之,以做牛馬走!”
要消化幕南,自然要殺人,只要是殺人,就有功勛!
而如今天下,功勛最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