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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節 強大的工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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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寄望著自己眼前,臨襟正坐的十三位大匠。

  這些大匠,人人滿面煙塵,這些都是常年在爐火之旁或者木器之間工作沾染上的污穢,久而久之,就沉積入皮膚,無法洗去。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有殘疾,甚至有人五官有缺。

  這樣的人,在以往,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宣室殿,更別提受到天子尊重了。

  “自古未聞有禮賢百工之事…”張寄在心里想著。

  漢室是一個看臉的王朝。

  在今上即位以前,從上到下,都是一看品德,二看行為,三看容貌。

  模樣長得不好,別說做官,刀筆吏都不會讓人當!

  只能滾去市井,與三教九流摻和。

  容貌俊朗,風度翩翩的士大夫才俊,才是被人們尊重和敬仰的人物,才是國家社稷的棟梁!

  自從今上即位后,這個制度漸漸的瓦解于無形。

  容貌天下第一,堪稱當世柳下惠的大農直不疑,被出生低微,模樣勉強還算過的去商容架空,成了甩手掌柜。

  元老大臣,同樣以容貌和風度以及名聲聞名天下的袁絲,甚至干脆被趕出長安,如今還淪落到了南越去教化夷狄。

  想想都是可悲可嘆!

  而在同時,三教九流的各種各樣的人物,開始充斥廟堂之上,宮闕之內。

  甚至,當今天子的智囊團,那蘭臺尚書之中,還堆了好幾十個從地方抽調上來的薔夫、游徼。

  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出生最高貴的,也不過是一個已故縣尉的兒子。

  至于泥腿子和村夫所出的,數都數不清楚。

  但,至少,這些人在以前還有一塊遮羞布——他們都是讀書人,都是通過考舉或者察舉制度選拔出來的。

  然而,現在天子卻打算打破這個陳規。

  將讀書人最后的遮羞布都撕下來。

  這自然讓人難以接受。

  而且,讓人心里刺痛無比。

  望著眼前的匠人們,張寄在心里思考了一會,然后,上前,走到一個四十來歲,似乎手指都掉了兩根的匠人面前,對他禮節性的拱手一禮,然后道:“敢問明公:今有民五戶共一井,甲二綆不足(注1),如乙一綆,乙三綆不足,如丙一綆,丙四綆不足,如丁一綆,丁五綆不足,如戊一綆,戊六綆不足,如甲一綆。如其各得所不足一綆,皆逮,問井深,綆長各幾何?”

  將這個問題說完,張寄就得意洋洋的望著自己眼前的那個匠人,頗有些飛揚跋扈的味道。

  若非天子在側,張寄甚至打算挑釁自己眼前的全部匠人。

  “哼!”張寄在心里冷笑著:“此題可是整個長安也沒有多少人能做得出來的難題!”

  這道題目,出自當今天子在整理了北平文侯張蒼當年所獻的《算經》十二章后,綜合了歷代在民間和朝野以及宮廷流傳的算術之題。

  然后,將它們綜合成書,稱為:算書。

  算書之中有題目一百道。

  這道題目雖然稱不上最難的,但卻也是起碼排在前二十的難題。

  張寄當年得算書,殫精竭慮,花了足足一個月時間,才解出此題的答案。

  而解出此題后,張寄用了剩下一個月,將余者全數解出。

  而此事,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驕傲。

  在張寄眼中,整個天下,算術之學論精深,幾人能與他比?

  劉徹端坐在御座上,這道題目,他很熟悉。

  這是出自張蒼的著作中的一道范題。

  而且是一道哪怕在后世,恐怕一般的初中生也解不出來的復雜方程式。

  至于如今?

  真可謂算得上前沿數學的頂級題目了。

  能解出他的人,哪怕在這個朝堂上恐怕也不足一半。

  至于急切之間,想要解出來?

  幾乎不大可能。

  但是…

  劉徹知道,這種題目,在這些大匠面前,簡直是跟小學生的加減乘除一樣簡單的問題。

  原因很簡單——劉徹早給工匠們開掛了!

  阿拉伯數字、字母方程式。

  劉徹能記得的東西,都傾囊傳授。

  而工匠們也不比士大夫,矯情、傲嬌。

  不會說什么啊呀這些簡單的數字和字母,是羞辱前輩和先賢啊,我們還是用老辦法,用并列之法來解決吧!

  所以…

  劉徹閉上眼睛,都不忍看接下來的場面。

  但張寄,卻依然是洋洋自得。

  這道題目,雖然算不上現在漢室數學研究的尖端課題,但也屬于前沿學問。

  非士大夫列侯貴族,沒有那個資歷和能耐以及知識儲備來解決它。

  旁的不說,不知道方程(注2),不懂得解法。

  哪怕天才也需要至少一年才能摸到門檻!

  張寄就不信了,這些粗鄙的工匠還能解得出這樣的難題?

  至于為何拿公開的題目出來考人?

  這其實也是出于張寄的小心思。

  用一道公開的題目,擊退工匠,既可以對世人表明他的胸襟和寬容:看!我都給機會了,但這些匠人就是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

  而且,順便還可以對天子示好——陛下,臣已經很給面子,奈何匠人粗鄙,臣也沒有辦法啊…

  更重要的是——張寄自信自己必勝無疑!

  在他的思維和邏輯中,這樣一道題目,對于匠人們來說,恐怕跟天書一般!

  休說解答了!

  恐怕就是弄清楚題目的意思也很難很難!

  畢竟,術業有專攻嘛。

  這就好比后世一位機械冶金專家,隨便拿個課題,就足以讓門外漢望而卻步,納頭就拜。

  也好似一位音樂教授,隨便在琴架面前彈一首曲子,普通人連看都看不明白。

  這是知識的碾壓和專業的勝利。

  所以,張寄也有閑情雅致,裝出一副大度的模樣,道:“明公若是沒聽明白,吾可再說一遍!”

  在他心里,卻是覺得,哪怕再說一萬遍,對面那人也答不出來。

  可是…

  在下一秒,張寄卻聽到渾厚的帶著些蜀郡口音的聲音道:“尊駕不必再說,小人已經知道答案了…”

  只見,張寄面前的那位匠人長身而起,拜道:“答案是:井深七丈二尺一寸。甲綆長二丈六尺五寸。乙綆長一丈九尺一寸。丙綆長一丈四尺八寸。丁綆長一丈二尺九寸。戊綆長七尺六寸…”

  張寄聽著目瞪口呆,甚至不敢相信。

  因為答案完全正確!絲毫不差!

  這怎么可能?

  張寄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方才,他還在心里面固執的認為,工匠們粗鄙不堪,大字不識,但現在,事實卻給他狠狠一巴掌,幾乎將他抽翻在地上,抽的鼻青臉腫,尷尬的不能自已!

  張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勉強維持自己的士大夫貴族風范,長揖而拜道:“敢問方程何在?”

  他知道自己還有最后一個機會。

  那就是方程。

  北平文侯開創的數學治國時代,將許多一元二次方程乃至于正負術和多元多次方程,用一種中國獨有的方程式,作為解答之路。

  這使得過去人們無法解答的難題和遇到的問題,獲得了便捷快速和可以理解的解題道路。

  但問題是——哪怕是如今,能掌握這些方程的人,也少得可憐。

  除了列侯勛臣和士大夫外,這些方程很少外流。

  哪怕是當今天子印刷了無數本相關的書籍,

  但,買得起這些書的人民間百姓很少,而有那個閑工夫和閑情雅致去精研這些高端數學的人就更少了。

  而倘若這個工匠答不出方程,那就無法證明他真的答出了此題。

  可以抵賴他是死記硬背乃至于瞎貓撞上死耗子。

  但,在下一刻,那位匠人微微一笑,拜道:“方程?倘若足下想要,小人自當奉上!”

  瞬間整個宣室殿,寂靜無比。

  所有大臣,都跟看怪物一樣看著那個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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