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樓里,等的有些焦急的程四郎來回踱步。
“去看看,怎么還不來呢。”他說道。
親隨小廝忙應聲是,才要拉開門,門被拉開了,一身盛裝的朱小娘子出現在門口。
“不知道程郎君要來,奴梳妝久了些,還望程郎君擔待。”她施禮說道。
程四郎還禮。
“沒事的。”他說道,一面指著面前的小包袱,“這個,你拿回去,我不要的。”
“這就是郎君的錢。”朱小娘子說道。
程四郎搖頭。
“這不是我的錢。”他說道。
這是程娘子的錢。
朱小娘子垂目。
“那奴就更不能收了。”她說道,“奴不值的。”
“這錢也不是給你的。”程四郎說道。
朱小娘子抬頭看著他有些不解。
“不是你值不值,這錢跟你沒關系的。”程四郎微微一笑說道,“是我妹妹給我花的。”
眼中神采奕奕滿滿的都是自豪歡喜。
提到那個女子,他們都會這樣。
“你不要多想了,既然花了,哪有收回的道理。”程四郎說道,一面再次笑了,“況且,就是要還,也是我掙到錢了還給妹妹。”
朱小娘子看著程四郎笑了。
“有程郎君這樣的哥哥,真讓人羨煞。”她說道,眼中有眼淚滑落,“我原本也有個哥哥的,只是早亡了…”
程四郎帶著幾分不安。
“你,你別哭了。”他說道,有些手足無措,“其實真沒什么好羨的,我這個哥哥也沒用。我家妹妹她,說起來比你還苦呢。”
比我還苦?
比我一個爹娘獲罪死自己又被沒入官妓的人還要苦?
朱小娘子失笑。
是啊,她是先天癡傻。可是后來她不是遇到神仙高人了,從此就得了新生。而自己這輩子都不會遇到帶自己新生的神仙高人了。
“你別笑。”程四郎忙說道,“我家妹妹真的挺不容易的,她心里肯定特別苦,她雖然不說我看得出來,我也幫不上什么。”
說到這里又回過神。
“我說這個做什么。”他笑道,“我該走了。”
朱小娘子笑著伸手攔住。
“程郎君,既然來了,又不肯收下這些錢。那就讓奴也盡盡本分吧。”她說道,一面展顏一笑。
用了心加了情的雙目靈動,顧盼生輝,讓屋內的程四郎的小廝看得呆滯。
盡本分…
一個官妓能能盡的本分是什么?.
“還是不打擾了,我回去了。”程四郎頓時紅了臉說道。
“春靈。”朱小娘子扭頭喚道。
春靈應聲是抱著琴進來了。
“四郎君,就讓我們娘子盡盡本分嘛。”她說道,“日后大約也見不得了。”
程四郎還要走,這邊朱小娘子已經坐下撫琴,叮叮咚咚的琴聲在室內響起。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青冢黃昏路。”朱小娘子婉轉歌喉唱道。
這略帶幾分落寞戚戚的歌聲。讓程四郎停下了腳步。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來幽怨應無數。”
聽著室內的琴聲歌聲,站在門口的四個侍衛對視一眼。帶著幾分輕松隨意低聲繼續說笑。
水波一片蕩漾,花葉搖晃,一只半開的荷花被秦弧從水池中摘下。
“小心被人罰你。”婢女掩嘴笑道。
秦弧笑著將荷花遞來。
程嬌娘伸手接過。
“你喜歡什么花?”秦弧問道。
“沒有喜歡不喜歡的,都好。”程嬌娘笑道看著手里的荷花。
“連花都一樣?”秦弧笑道。
程嬌娘點點頭。
“那到底還是有不一樣的。”秦弧笑道,似是自言自語,說完就伸手指著另一邊岔開話題,“你看那邊開的更盛,我們過去看看。”
程嬌娘看過去,點點頭邁步。
“備著紙墨。娘子送我一幅畫,我今日也要送娘子一副。”秦弧說道。
“還要畫畫啊。天黑畫的完嗎?”婢女在一旁笑道,“那晚飯秦郎君要請的。”
跑出一座院落。半芹氣喘吁吁,卻顧不得停留半刻。
“還有哪里?”她急聲問道。
車夫忙揚鞭催馬。
“東走不遠還有一間酒樓后院有大片荷塘。”他說道。
“快快。”半芹說道,眼里有淚閃閃。
不能死啊,不能死啊,郡王要是真死了,那娘子以后可就嫁不了了。
平王被雷劈就已經惹來非議了,要是晉安郡王再有意外,那她家娘子就成什么了!
馬車疾馳而去,不等停穩半芹就跳下車,腳一軟跌倒,不待車夫前來攙扶她已經爬起來向內沖去,有人迎著沖了出來。
“六郎君。”半芹喊道。
“這里沒有。”周箙扔下一句話,一聲呼哨,停在一旁的馬兒便得得跑過來,不待停下周箙翻上馬背。
看著人馬絕塵而去,半芹也忙掉頭回來上車。
周箙催馬在街上疾馳而過,引起一片雞飛狗跳亂亂,吵鬧叫罵聲不絕于耳,但周箙都聽不到。
“秦郎君喜歡賞哪里的荷花?”
心里念的都是這個問題。
賞個屁!他才懶得賞什么花,他倒是喜歡摧花殘葉,要真是賞,那也是入秋去賞殘荷。
殘荷!周箙腦中一亮。
“六仙觀的荷花開的倒是一般,不過想來殘荷甚美。”
似乎很久以前秦弧曾經說過的話模模糊糊的閃過。
六仙觀!
周箙勒住馬,伴著馬兒的嘶鳴,四周人的尖叫,硬生生的調轉向西而去。
秦弧握筆半日未動,婢女站在一旁皺眉。
“秦郎君。還差一筆呢。”她說道。
“這一筆太重要了,倒是不敢落下。”秦弧說道。
程嬌娘轉過頭來看一眼。
“娘子請。”秦弧將手里的筆遞過來說道。
程嬌娘伸手要接,就聽的一聲大喊。
“程嬌娘。”
伴著周箙的喊聲筆跌落在幾案上。墨汁四濺。
“啊呀,可惜了這幅畫。”婢女喊道。
程嬌娘看向秦弧。秦弧面色有些驚訝。
“對不住,我沒接好。”程嬌娘說道。
秦弧笑了。
“是我沒遞好。”他說道,說著話看向奔近身前的周箙,一挑眉,“都怪這小子。”
周箙沒理會他,伸手就抓住程嬌娘的手腕。
“快走快走。”他說道,調頭就走。
“出什么事了?”婢女驚訝喊道。
程嬌娘已經被周箙拉著向外而去,婢女跺腳忙跟上。
站在幾案后的秦弧輕輕嘆口氣。抬腳也跟上。
“程娘子。”忽地有人斜刺里站出來攔住,雙手捧著一個托盤,其內擺著一張疊起來的紙,“有人捎給你一句話。”
當聽到這句話,秦弧的腳步猛地停下,面色大變。
他身子微微的發抖,垂在身側的手攥了起來。
混帳!混帳!
“混帳!”被攔住的周箙沒好氣的抬手喊了一聲,“滾。”
那人卻再次躬身施禮。
“程娘子,小的怕你不看,會后悔的。”他說道。
周箙伸手就去拿。那人卻退步避開。
“程娘子,你不看,可是要后悔的。”他再次說道。
周箙大怒。伸出的手變抓為握揪住了那人的衣襟,將人拎了起來。
這動作讓那人手中的托盤搖晃,紙從其上飄落,程嬌娘伸手接住了,沒有絲毫的遲疑打開。
“娘子?”婢女跟上來,看著神情微變的程嬌娘,終于覺得氣氛不對了,她不由也緊張起來。
有亂亂的腳步聲再次傳來,伴著更多人驚喜的喊聲。
“程娘子在這里!”
“程娘子!”
兩個侍衛奔近前。
“程娘子。殿下在您家里等著你,請快回。”他們急急說道。
殿下!
婢女瞪大眼。心咚咚的跳起來。
“什么事?”程嬌娘看著他們說道。
“還問什么,快走啊。”周箙咬牙低聲說道。一面再次抓住她的手腕。
程嬌娘卻反手掙開了。
手中落空讓周箙有些驚訝回頭看著她。
“娘子。”那侍衛便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道,“殿下身子有事,太醫救治不得,請娘子速速去。”
婢女低呼一聲伸手掩住嘴。
什么事能到了太醫救治不得要請娘子的地步?
必死之癥!天啊,必死之癥!
怎么會這樣?
婢女抬腳就要跑,卻見程嬌娘還站著不動,手里拿著那張紙。
“殿下的癥,我治不了。”她神情淡然的說道。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娘子!”兩個侍衛一臉不可置信的喊道。
周箙神情亦是愕然,但他的視線落在程嬌娘手里的紙上,頓時身子也僵硬了。
是誰?
“娘子,你還沒看呢。”侍衛的喊聲還在繼續。
“不用看,殿下的癥,我治不了。”程嬌娘再次說道,“你們另請他人吧。”
半芹就是這個時候跑進來的,正好聽到這句話,頓時腳一軟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著前方站立的人。
她不會是看錯了吧?那個人是娘子嗎?娘子,怎么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怎么還不來?”
室內李太醫再次沖向門邊向外張望,身后卻是一聲悶哼。
“太醫太醫。”內侍尖叫著。
李太醫回身看著軟轎子上的晉安郡王吐出血水,原本明亮的室內頓時變得昏暗起來,就好似晉安郡王那愈加青黑的臉。
他撲過去,拿起金針拉開晉安郡王的衣襟刺入心口四周。
“太醫,殿下的身子也開始黑了。”內侍喊道。
“我知道!”李太醫喊道。視線掃過晉安郡王的胸膛。
他知道,他見過的,只不過那時候還是個瘦小的孩童。如今瘦小的身軀已經變得結實而寬厚,可是那又怎么樣?還是黑了。還是黑了,跟以前一樣,一樣的!一樣的兜兜轉轉逃不脫的命運。
“程娘子來了沒!”他扭頭對話嘶聲喊道。
“來了來了!”
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喊聲。
屋內的人大喜紛紛撲向門邊,卻見沖進來兩個侍衛,并不見那女子的身影。
女子走得慢,是在后面嗎?
李太醫撥開他們向后看去。
“大人,程娘子,說不治。”侍衛噗通一聲跪下了。俯身嗚咽說道。
屋中的人都愣了。
“你們胡說什么呢!”李太醫驚愕回頭,喊道,“程娘子怎么會不治殿下!”
“大人,她真的說不治,她說要我們另請高明!”侍衛喊道。
另請高明…
內侍的面色瞬時沉下來,一把揪住這侍衛。
“她說不治,你們就不知道把她帶回來嗎?”他咬牙喊道。
侍衛抬起頭看著內侍。
“我們帶了,可是,帶不來。”他們喊道。
內侍看著侍衛們,這才看到他們的臉上青紫。顯然是被拳頭打的。
“不僅不來,還打你們…”內侍喃喃說道,眼神渙散。
“程娘子和秦家的郎君在一起。”侍衛又說道。
秦家的郎君啊。秦家。
怪不得來了她沒在,怪不得不知道去哪里賞荷花了,怪不得…..
“我不信!她不是那種人!她不是!”李太醫猛地喊道,“我去找她,我去找她!”
一旁的幕僚伸手抓住他。
“李四申!”他豎眉喝到,“殿下等不起了!她不能治,你來治!”
李太醫搖頭。
“我治不了了,我原來就沒有治好,我原來就治不好。我現在更治不好!”他喃喃說道。
幕僚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
“治不了就讓他死在你手里,就像小時候一樣。他就該死在你手里。”他喝道。
就像小時候一樣。
“…太醫…我不想死….”
孩童抓著他的衣袖,貓兒一樣的看著他。
“…你能救我嗎?我不想死。我還想等著父王母親來接我的….”
李太醫的眼淚涌出來。
“好,我治,我治,不就是個死嗎,不就是個死嗎,有什么可怕的。”他喊道。
雜亂的腳步聲喊聲以及身子的晃動,讓昏昏的晉安郡王醒過來,卻發現四周的景物在搖晃后退。
“干什么?”他喃喃問道,用力的要起身。
“殿下,我們回去。”內侍啞聲說道。
回去?為什么要回去?她還沒來呢。
“殿下,我們回去,我們不等了。”內侍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為什么不等了?怎么能不等?
“不,要等的,要等她的,已經說了等..怎么能…不算數呢….”晉安郡王說道,撐著扶手起身,“落轎。”
“殿下!”內侍的眼淚落下來,一咬牙擺手,“走。”
轎子向外而去,晉安郡王搖著不穩跌落回去。
“不…”他喊道。
轎子猛地被絆住了,抬轎子的侍衛愣了下,前后看去,見竟然是晉安郡王伸手抓住了門框。
“殿下!”內侍喊道,伸手抓住晉安郡王的胳膊,淚流滿面,“殿下,松手。”
不行,要等的,要等的,我要等著她來的。
日光下黑青的手用盡了力氣筋暴起。
“走!”內侍嘶聲喊道,用力的拉晉安郡王的手。
這個垂死的虛弱的人竟然會有這么大的力氣,似乎所有的力氣都凝聚在這一只手上,內侍竟然掰不下來。
“走啊。”內侍哭聲更大喊道。
抬轎子的侍衛應聲邁步。
門哐當一聲,竟被帶倒一邊,眾人措手不及,轎子亂搖晃。
其他的侍衛涌過來將門扔開,轎子才得以穩穩的前行,晉安郡王的手還垂在轎子外,手里緊緊的攥著一塊門上摳下的木皮。
要等的,要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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