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中書盧檢正問了上一次西北戰事?”
官廳里,高凌波放下手里的茶碗問道。
面前垂手弓腰的青袍官員點點頭。
“是他問,還是陳紹問?”高凌波哼了聲說道。
“聽說周鳳翔一直跟陳大參有私信往來。”青袍官員低聲說道。
已經兩年了,西北經略使的位置還是沒有落定,隨著高凌波的地位越來越高,在朝中的分量越來越大,相信用不了多久,姜文元就能拿到這個位置名正言順了。
落定了經略使,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監察使周鳳祥就可以滾回來了,所以陳紹這是急了吧,兩年了也沒抓住個有點分量的把柄。
“所以他們想在這次戰事上做手腳?”高凌波說道,帶著幾分不屑,“沒這么傻吧?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嘛。”
“陳大參和周監察私信說什么下官還不知道。”青袍官員說道,“但盧檢正問事下官知道。”
“他問的什么?”高凌波說道。
“他好似問上一次戰事有沒有冒名領功賞罰不明。”青袍官員說道。
盧檢正走進宮殿的時候悄悄的抬頭看了眼,見御床上的皇帝面色沉沉,再看四周的官員有面帶笑意的也有面無表情的,便知道肯定沒什么好事。
“…聽聞西北軍中對朕此次賞罰頗有怨懟?”皇帝的聲音輕飄飄的落下來。
盧檢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抬頭看陳紹。
陳紹面無表情。
“姜文元等人拒收了封賞。說龍谷之捷,在于精兵悍將,他們不過是從軍之將,并無尺寸之功,所以不敢受封賞,唯恐他人不服。”皇帝接著說道,視線冷冷的看著下面躬身而立的盧檢正,“盧思安,你覺得。誰人不服?”
盧檢正臉上的汗水冒出來,他很不想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
“陛下,沒人不服,大軍得勝,將官指揮得當。當得起封賞。”他說道。
“那就是你不服了?”皇帝淡淡問道。
盧檢正立刻躬身。
“臣不敢,臣沒有。”他慌忙說道。
“陛下。”陳紹忽的開口說話了,“姜文元無視皇命,行徑輕佻,沽名釣譽當罰。”
如果是普通臣子做出這種打朝廷臉面的事,自然少不得被皇帝訓斥。讓他們求仁得仁。
但這一次是姜文元等人,是皇帝剛剛為了勝利大賀過的。昭告天下的一戰,擊潰西賊王師,功勞實在是太喜人了。
皇帝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尤其是說話的是陳紹,誰不知道盧檢正是他陳紹舉薦的,這件事說是盧檢正私下查問,其實大家心里都猜測是陳紹授意的,只不過沒證據罷了。
不過這種場合。陳紹出來說話無疑是自辯,但不出來說話。也少不得時候被扣上一個薄情寡義明哲保身的帽子。
總之這一次夠他在皇帝心里跌幾個位次了。
高凌波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欣賞過陳紹這種剛直不阿的態度。
“陛下,朝廷豈有有功不賞的道理。”看到陳紹還要說話,盧檢正咬牙搶先說道,“臣行有不當,愿親自往西北去為姜大人等人送賞。”
這是自請外放了!
皇帝的嘴邊一絲冷笑。
看到沒,這種才是沽名釣譽,他要求名,就給他這個名,就讓他求仁得仁,當真以為朝廷會舍不得他么?
“朕還真是沒聽到有人不服,那你就代朕去聽聽,到底是誰在不服,有多少人不服。”皇帝淡淡說道。
看著朝臣們退了出去,皇帝有些疲憊的靠在御床上。
站在下邊的大皇子立刻上前。
“父皇,還是回宮歇息吧。”他關切說道。
皇帝沒有起身,而是伸手按了按額頭。
“今日的事你怎么看?”他問道。
“怨望。”大皇子立刻答道,“他們有怨望,這種官員不可用,姜大人功勞可見,而這些坐與京中的官員卻視而不見其勞,只見其得,生而怨望當罰,如果不罰,日后外軍之中做事必將受困。”
皇帝點點頭,大皇子忍不住帶著幾分得意,卻見皇帝又看向另一邊。
“瑋郎,你說呢?”他問道。
晉安郡王躬身施禮。
“臣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他說道,“盧思安查的蹊蹺,姜文元拒收封賞拒的蹊蹺,而陳相公話說的也蹊蹺。”
“所以這件事根本不在怨望。”皇帝說道,一面伸手按著額頭,搖頭無奈一笑,“看到沒,不管什么事,好事壞事,高興的事敗興的事,朕的這些參政大臣們總能找到機會互相攻擊,芝麻大的事也能勾心斗角,永遠是異論相攪,難得清靜。”
“陛下寬心,制衡之道難免,只要他們有功于國,倒也可以不問其心。”晉安郡王說道。
皇帝點點頭看著他笑了,一面起身。
“好了,都累了,回宮吧。”他說道。
晉安郡王施禮應聲是。
看著皇帝儀仗離開,大皇子抬起身面上幾分憤憤。
“殿下,你要去太后哪里嗎?”晉安郡王問道,“不如一起。”
大皇子冷哼一聲,理都沒理會他轉身就走了。
晉安郡王不以為怪,微微一笑慢慢的邁步而行。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他慢慢說道。
大皇子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而在另一邊,盧檢正正對著陳紹施禮。
“大人,都是下官累害大人了。”他聲音有些哽咽。“下人愧對大人的舉薦,不僅沒幫到忙,反而害的大人被人陷害…”
“思安,你說你也是,你,你怎么去問這個了?”旁邊的人忍不住怨道,“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這不是打皇帝的臉嗎?”
“這也怪我,不該跟他私下提起周監察的事。”陳紹說道。
盧檢正神情更難過了。
“大人。是小的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害的大人如此。”他哽咽說道。
“行事還是不夠小心謹慎啊,這官廳里不知道安插了高凌波多少眼線。”有人感嘆道。
陳紹點點頭。
“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了。”他說道,“出去避避也好。”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盧檢正躬身施禮神情沮喪。
事情竟然變成了這樣。高凌波竟然搶先燒了一把火,燒的皇帝震怒,他陳紹等人簡直是遭了無妄之災,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被罵的罵貶的貶。
這件事可怎么好?如果那個娘子此時再來找自己,自己只怕連稍微推托的話都不能說了,只能直接的勸阻了。
就如同上一次逃兵事件那樣。
陳紹苦笑一下。
或許那娘子根本就不會過來找自己。
不管怎樣。最好的就是能如夫人所說的那樣,是自己多慮了。那娘子并不會真的上京來,也不會為了這幾個兵丁的事爭功。
畢竟,不管有沒有高凌波的出手,這件事說起來都是太可笑了。
如果那幾個兵丁還活著,倒也值得論一論,死了還爭什么,又有什么用。更何況又是這么難的事,人生在世要做的可做的事多得很。沒有必要做沒有意義的事。
“不過我定然會查出是誰在背后算計了你我。”他慢慢說道,“不過是一局而已,棋盤尚在,輸贏未定。”
“雖然如此,結果如何也到底未定,娘子不用多慮。”
幾日后,秦十三郎也說出這句話,手中端著一碗茶,坐在一間簡陋的屋子里,鼻息間還有的臭味盤旋,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神情淡然。
“你說皇帝說沒聽到有人不服,所以要人去聽聽,到底是誰在不服,有多少人不服,”程嬌娘問道。
“是啊,真是可惜了,我原本想著讓我父親找機會說說此事,沒想到到底被他們提早一步,鬧成這樣,暫時這件事不能提了。”秦十三郎說道,“娘子莫急,咱們再想辦法。”
程嬌娘搖頭一笑。
“我本來就不急。”她說道。
秦十三郎放下手里的茶碗,看著眼前的小娘子。
以這小娘子的習性,向來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胸有成竹。
他抬起頭看著四周,這個破舊的散發著腐臭味的城外小酒坊,難道是真的心血來潮搬來這里住的嗎?
聽婢女半芹說的時候他還以自己聽錯了呢。
“對,朝堂的事與你我無關,放在一邊。”他又看向程嬌娘,“娘子,那么你的事你到底有何盤算?可能與我說?”
程嬌娘聞言笑了。
“我要做的事從來無不可對人言。”她說道,“就是迎我哥哥們英靈歸來得以安葬。”
“那墓地已經選好,不知道娘子可準備好了?”秦十三郎追問道。
“就要準備好了。”程嬌娘慢慢說道。
秦十三郎盯了她一刻,搖頭笑了。
“好,那我就等著看你準備的什么。”他說道。
他等著看。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注1
他等著看看。
兩年了在這個她曾經留下痕跡卻又幾乎消失的京城,在這個她曾經聲名大作卻又不為人知的京城,看看這小娘子到底又將掀起什么風浪,到底又讓多少人驚訝說談,又到底讓多少人命運瞬變,又會讓多少人咬牙暗念一聲江州傻兒。
注1:《太公六韜.發啟》戰國末期道家兵書,作者不詳,托名周文王師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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