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人回到縣衙時天已經黑了,衙門里依舊亮著燈。
見他回來,大家都忙接過來。
“大人,那小娘子抓到了沒?”他們問道。
韓大人面色微微尷尬。
“找到了..”他說道,一面忙岔開話題問大家城里的事做的如何。
“…僧眾們都抓起來了…只是與寧德和尚以前勾結的地痞無賴趁機鬧事…”縣丞說道。
這的確是個問題。
韓縣令點點頭。
“此時尚短,就怕日長鬧得民眾不安。”另一個胥吏說道。
“…是啊那小娘子就這樣甩手走了,倒是扔下爛攤子不好收拾…”
“…那些人一口咬定寧德大師先前有功,是被這小娘子搶奪去了…”
“….今日就有人私下建了拜祭寧德的法會,還好我們去的及時驅散了…”
官廳里議論紛紛。
韓大人不由伸手扶了扶衣袖。
“大家都辛苦了,今日不早了,先去歇息吧,我們明日再議。”他說道。
眾人點點頭,便收拾了東西退出去。
“大人,那娘子到底抓回來沒?”縣丞走在最后,待人都走了,才問道。
韓大人嘆口氣搖搖頭。
“我們的事,怎好糾纏上人家。”他說道。
“大人,可是是她殺了寧德。”縣丞說道,一面皺眉,“我們不是說好了,請….那娘子回來,畢竟她殺了人,走個過場也不為過。”
其實這件事的善后最便捷最好的法子就是推到這個小娘子身上,他們官府不必出面解決,作壁上觀,然后借機平息引導民眾,而不是他們迎頭而上。
韓大人搖搖頭,伸手再次捏了捏袖口。
沒錯。當時是說好了這樣做,但是見到那娘子,他怎么都覺得這樣做不好。
“既然我們定性為妖僧禍事,那這娘子殺人就是鋤奸驅惡。不當追罰,我問過話也讓她畫了押,就跟她沒關系了。”韓大人說道。
“大人,那我們就有關系了!”縣丞急道。
“我們有關系也沒錯,本就是我御下不嚴才致的禍患,如果說是那娘子殺了人,那刀子也是我遞的。”韓大人說道,“這件事就不要牽涉別人了,本官自己解決吧,至少那娘子殺了寧德。已經給解決了最大的難題了。”
韓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明明是文人偏偏武氣太重。
縣丞搖搖頭。
“是。”他躬身施禮告退。
走出門想到什么又停下腳,果然看到韓大人又伸手捏著衣袖。
真是奇怪,里面放了什么?
縣丞皺皺眉走開了。
韓大人幾乎一夜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才要躺一躺。外邊來報家里來人了。
“我聽說了,這么大的事,肅州都知道了。”韓夫人進門就說道,一面伸手拍撫心口,“怎么回事啊?”
“說什么了都?”韓大人沒有回答而是問道。
“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是你們官府干的,還說為了爭利。”韓夫人說道。
“真是荒唐。”韓大人甩袖子說道。
“我當然知道荒唐。但是老爺。”韓夫人轉過來急道,“三人成虎啊。”
又問殺人的人抓住了吧?
韓大人再次捏了捏袖口不想回答這個話。
“你放心吧,我自有應對。”他說道。
“怎么應對?”韓夫人卻不放心追問道。
韓大人不想說這個,換開話題問家中的人。
“元朝去給他丈人那里呢。”韓夫人說道,“明年又要進京了大考了,許是要囑咐他。要是怕咱們元朝中了悔婚,何不早些成親,非要拖著。”
“他是為了元朝好,新婚燕爾的,怎么讀的好書。”韓大人說道。“這是對咱們韓家人品行的放心,就算中了,也不會悔婚的。”
“咱們元朝就是這樣好。”韓夫人說道,“京城里半年的紅利又送來了,還捎話說半芹姑娘準備了住處,待元朝進京備考直接住….”
“半芹!”韓大人猛地喊道,打斷了韓夫人的話。
韓夫人嚇了一跳。
“原來是半芹。”韓大人來回踱步,神情激動,又猛地站住,“難道是一個人?對,對,有可能,大家出身,又往京城去….”
韓夫人被他嘀咕的一頭霧水,忙伸手拉住詢問,韓大人斟酌一下將事情說道,韓夫人聽了也嚇了一跳。
“這怎么可能?老爺,只是重名吧?”她說道。
“也有可能。”韓大人說道,“可是你知道嗎?那娘子看著我,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大人姓韓?是哪里人士?”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問這句話,問就是為了印證什么。
韓夫人也愣住了。
“而我說了肅州之后,那個叫半芹的丫頭失聲驚訝。”韓大人接著說道,看著夫人點點頭。
“不會吧。”韓夫人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重復說道。
室內沉默一刻。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娘子會給我這個也不是胡亂所為了,那我就要試一試了。”韓大人說道,手方才袖口上,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
“試一試什么?”韓夫人問道。
韓大人沒說話,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疊的方方正正的紙。
“我知道日食是什么時候。”他慢慢說道。
“大人!你在說什么?”
官廳里落座的官員胥吏們都驚訝的坐起身子,看著正坐上的韓大人。
“沒錯,我說我知道什么時候有日食。”韓大人整容說道,“這是我們的機會,用這個讓民眾信服我們官府,一舉消除妖僧留下的隱患。”
“大人會推演歷法?”縣丞問道。
“我只是會看戊寅元歷,至于推演,沒有那個本事。”韓大人搖搖頭說道,一面將手中的紙推上前,“是別人告訴我的。”
這事情太突然了,官廳里的人都愣住了。
“大人。是那位娘子嗎?”縣丞問道,目光不由落在韓大人的袖口上。
所以昨日回來袖子里放的就是這個嗎?
所以那娘子用這個換了大人不追責?
韓大人點點頭。
“是,她告訴我的。”他說道,“她說。再送我們一個機會。”
如果是真的,好好運作一下果然是個大大的好機會。
但大人也太好騙了吧….
在場的人忍不住低聲互相議論。
“如果不準呢?”縣丞肅容問道。
那就成了大大的笑話,而且極有可能就成了寧德和尚余孽的機會。
風險太大了。
“大人這次來,只是專程道謝嗎?”
“果然是姓韓。”
“那既然如此,我便送大人一個機會。”
她不會害自己的!她不會騙自己的!
韓大人深吸一口抬起頭。
“一定準。”他說道,“公布于眾,全城準備救護儀式。”
官廳里的人都看向他,神情凝重猶疑。
“大人,大人三思啊。”縣丞說道。
“是啊,大人。其實就算這樣什么都不做,也沒什么的。”另一個官員遲疑一下說道。
幾年之后離任而去,這盤江縣如何又跟他什么干系,但如果此時做了這個決定,萬一沒有日食。那就成了大笑話,官途可就完了。
如果說以前還有些猶豫,待想到這個,韓大人反而笑了。
“為國事豈敢惜身。”他說道,將手中的紙抖開,“好了,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以我的名義發布公告,全城準備救護儀式,出了事,我擔責。”
天光微亮的時候,盤江縣衙門打開,走出來幾個差役。手中拿著紙。
“你們去那邊,我們去這邊。”為首的伸手指著說道。
眾人應聲是便各自去了。
“是張貼什么呢?”
“又在說寧德大師的壞話嗎?”
“這次不知道又編出什么話!”
四周的民眾議論紛紛跟著走去,看著差役在街上張貼公告,一擁而上。
“快念念寫的什么?”
很快識字的被推過來,站在公告前一字一頓的念出來。
依麟德歷推六月十八午時一刻日食。屆時全城民眾救護。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又日食?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難道寧德大師說的不準嗎?”
“官府搞什么啊?誰說的啊?”
“官府說的話到底有沒有準頭啊?”
伴著公告的張貼,喧嘩蔓延滿城。
“韓文忠!”
官廳里盤江縣眾官員垂手躬立,不抬頭也能感受到面前這位上峰官員的憤怒。
“本府都不知道,原來你已經成了司天臺的大人了,下官可真是失禮啊。”
那官員面色鐵青,咬牙說道,還果然拱手施禮。
韓大人忙低頭施禮。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他連連說道,“大府大人說笑了。”
“我說笑?是我說笑,還是你說笑!”官員吼道,一面手里抖著一張公告刷拉作響,“六月十八午時一刻日食,這是本府說的還是你說的。”
“大人,這不是說笑,據推演歷法確實是有日食。”韓大人說道。
他的話音才落,就被官員用公告砸在身上。
“要是沒有呢?”官員吼道,“你們不去追繳兇手,安撫民眾,反而搞什么取而代之,韓文忠,寧德大師死了,你是打算當第二個大師了好取而代之了嗎?”
“大人,下官不敢也不會以妖言惑眾,這是依據歷法推演而出,并非是什么神佛預言,下官謹記圣人教導,不言怪力亂神。”韓大人說道,“下官也正是要通過此事要民眾知道明白,免得再被妖僧混淆所惑。”
向來日食天變都是歷法推演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想明白其中道理也不覺得神奇。
不過,相比于推演歷法,大府大人更在意眼前。
“那本府問你,寧德大師說有,結果被按上妖僧的名頭斬殺在眾目睽睽之下。你如今說有日食,要是結果沒有日食,你打算怎么辦?也扣上妖人的名頭以死向民眾謝罪嗎?”大府大人喝問道。
一直低著頭被罵的韓大人此時此刻抬起頭。
“好。”他說道。
官員倒是愣了下。
“好什么?”他問道。
“如果沒有日食,我當場以死謝罪。”韓大人說道。
此言一出滿廳的人皆驚。
“大人。大人,慎言慎言…”
“大人這是何必呢…有話好好說…”
旋即大廳里響起勸慰聲,那官員已經氣的面色鐵青,點點頭。
“好,好,韓文忠,你記得你說的話。”他說道,說罷甩袖大步而去。
“韓大人..你這是何必呢…”
官廳里其他人紛紛跺腳又是埋怨又是無奈,轉身都忙去追那位官員。
轉眼大廳里只剩下韓文忠一個人,韓文忠整了整衣衫看著外邊站直了身子。
最近盤江縣很是出名。先是寧德大師在日食當日被人當眾斬首,緊接著盤江縣放走了殺人者,反而開始詢論寧德大師妖言惑眾,還沒等民眾理順這兩事之間的關系,盤江縣官府又拋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縣令韓文忠推演出日食的時刻。且立下如有虛則當場以死謝罪的誓言。
韓文忠邁入后宅的時候,韓夫人哭著迎上來。
“老爺,你這是何必呢!這件事做了也就做了,又不是你說的時辰,到時候有誤的話,縱然對名聲有損,也到底是有所推脫。你如今扔出這種話,可怎么收場!”她哭道。
“父親。”
屋內還有一個年輕郎君喊道,面帶幾分驚訝。
“父親什么時候對歷法有所得了?”
看著他韓文忠露出笑臉。
“不是我推演的,是別人告訴我的。”他說道。
“哦對了,那個人,那個人可能是你京城那個半芹家的人。你父親才如此的信她們。”韓夫人想到什么忙拉著兒子拭淚說道。
半芹?
韓元朝一愣。
韓大人向他描述了當日女子的形容。
“父親,我并沒有見過半芹的家人,所以你說的我也不認得。”韓元朝苦笑一下說道。
“那這個半芹呢?”韓夫人忙說道,又催著韓大人描述一番。
韓元朝聽得臉色有些復雜。
“說起來,的確有些像。我都記不清了。”他說道,又笑起來對著母親點點頭,“年齡還有口音很像。”
韓夫人頓時松了口氣,合手念佛,韓大人也點點頭吐口氣。
“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我和元朝說幾句話。”他說道。
韓夫人這些日子擔驚受怕真是累了,便由婢女攙扶下去了。
室內只剩父子二人,氣氛有些凝滯。
“元朝,這個半芹并不是你認得的半芹是吧。”韓大人先開口說道。
韓元朝低下頭。
“父親,孩兒只是記不清了,當時也沒見過幾次…所以…”他說道。
韓大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一陣沉默之后。
“是,據父親的描述,這個半芹,不是京城我認得的半芹。”韓元朝抬起頭說道。
所以說,是不相識的陌生人,并非是對他因為相識而特別對待的人。
那么這個預測….
韓大人的神情微變,所以這次就是賭了么…
“父親,您后悔嗎?”韓元朝上前一步問道。
韓大人轉頭看他,笑了。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他說道。
不管是有人心急恨不得拉月推日搖漏催鼓,還是有人念佛求神恨不得時間停滯,六月十八還是不緊不慢的邁著自己的腳步到來了。
盤江縣的城門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這一次沒有人限制人通行,但沒有人想要通行。
從早上站到午時,頂著六月的大太陽,民眾們一個個汗流浹背。
“這樣子,像是有日食的嗎?”
“到底是寧德大師功德無量,還是官府言辭精準,就看今日了。”
“真要是有日食,日后官府說什么我都信。”
“要是他們糊弄咱們,就是害死寧德大師的兇手!”
這種議論如同風過竹林沙沙不斷。
韓文忠站在城門下的正中。官服嚴整,形容肅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熱了,四周的官員和胥吏都站的離他有些遠。遠遠的看過去,他一人孤立顯眼。
“…只怕到時候還要大府你費心了。”
城墻上涼棚下的幾個官員正對一個坐著的官員陪笑,又指著旁邊的侍女快些打扇。
安坐的官員冷笑一聲,看著城門下的人。
“官府的信譽都被敗壞光了,我也不過是盡心罷了,至于結果如何,民眾會不會信服我,我可沒把握。”他淡淡說道,“我能給上邊打周旋,可欺瞞不得人心。”
“到底是讓大人辛苦了。”官員們點頭哈腰。
“不辛苦怎么樣?難道看著盤江縣的官府被百姓放火燒了。本府面上就有光彩嗎?”大府大人沒好氣說道。
官員們又是一陣是是。
“他又干什么?”大府忽的說道,抬身向前傾。
大家忙看過去,見韓文忠指揮著兩個差役將一根竹竿插在地上,地上立刻投下陰影。
“大家可以看著時辰,午時一刻。如有不準,本官自當謝罪。”韓文忠大聲說道,伸手指著竹竿。注1
滿場又是嘩然,紛紛看著那竹竿投影,投影一點點移動,似乎一眨眼就要到了午時一刻。
“這..這…”城門上的大府氣的臉色發紅,伸手指著。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四周的人忙又是打扇又是拍撫。
那大府官員卻是難以平息,推開眾人疾步走到城墻便,伸手指著下邊。
“我息什么怒!韓文忠這廝遲早真是作死…”他吼道。
話音才落,陡的一陣大風襲來,吹得眾人一陣發慌,旋即明亮的天空變得陰暗起來。
“太陽變黑了!太陽變黑了!”
城門下傳來無數人的喊叫聲。轟轟的如同雷聲,蓋過了大府大人余下的話。
而大府大人余下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抬頭看著天空,神情駭然,所有的心思念頭隨著那一塊一塊消失黑去的太陽而退散。
日食!日食!果然日食!
“快,快。快救護啊!”
他大聲喊道,不管不顧的抓住一旁差役的腰刀就敲打城墻。
天色大黑,滿城沸騰,鑼鼓齊鳴。
一直跪在庭院里的韓夫人俯身大哭,連連叩頭。
“謝謝菩薩保佑,謝謝菩薩保佑。”
在她身后家里的仆從已經也尖叫著奔跑著將早已經準備好的鑼鼓敲響。
昏黑的視線,滿耳都是鑼鼓聲尖叫聲,站在人群中的韓元朝被擠得東倒西歪,視線穿過人影綽綽落在前方,看著站的越發挺直的父親,不由咧嘴笑了。
而此時京城之中,看著天空突然消失的太陽,全城振動。
上至天子皇宮,下到小民百姓,無不慌亂奔走,喊聲鑼鼓聲尖叫聲哭聲沸騰而起。
站在德勝樓的二樓,秦十三郎啪的推開了窗戶。
身后趴在地上的春靈等人尖叫更甚。
“不知道過一刻司天臺的官員會不會跟皇帝說這就是他們求神拜佛的功勞。”秦十三郎笑道。
從一旁走過來的朱小娘子亦是一笑,在這昏昏暗暗中抬頭看天。
“他們應該會說,天事非人事能料,有所偏差也是理所當然,然后還會要天子修身養德,以謝天罰。”她說道。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忽的笑聲一頓,人不由向窗外更傾。
“我的天..”他說道。
人人都往天上看,他卻往下看,朱小娘子好奇的隨著看去,神情也不由一怔。
混亂的街道上,忽的亮起四盞燈籠,前后左右護著一輛馬車緩緩而行,車簾掀起,借著燈籠可以看到其內端坐一個妙齡女子,在一片昏暗之中獨她恍如明星,璀璨不可直視。
這是誰家女兒?
“大白天的出門還帶著燈籠,難不成早就預料?”她不由說道。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身旁的秦十三郎轉身向外疾步而去。
朱小娘子帶著幾分愕然回頭看去,見一向飄飄然不急不躁的秦十三郎已經開始小跑,拉開了門,蹬蹬的腳步聲從門廊里傳來。
朱小娘子收回視線再次看向樓下街上,看著那在混亂奔跑尖叫的人群中緩緩移動的明亮一色。
“這個,就是他說的她嗎?”她微微一笑自言自語說道。
兩章合一章,大家周末愉快,看完了更新,該睡覺的睡覺,該玩的玩去吧不用惦記了(__)嘻嘻…。
注1:取材唐李淳風推演日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