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離開別院找到了太落,告訴太落小夏之事。太落聽完后氣得直跺腳,大罵小夏的舅舅種種不堪,又為小夏的遭遇感到同情與惋惜。
最后太落說道:“公子,這是呂澤部村寨的家務事,我們也不太好插手。其舅行止,就是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到母親和姐姐那里要些財貨。若是索要不成而強行劫掠,倒可報官處置,可是他若要到了,事情就成了親戚之間的接濟,再平常不過,外人誰又能管得了閑事?”
說到這里,太落竟然有些愁眉不展,嘆息連連。小九道:“太落叔,你對小夏的事還挺上心嘛!”
太落:“小夏畢竟已經來別院這么多年了,諸事十分盡心細致,為人心善、其遇又令人感嘆,若能照顧理應照顧。公子對她說的那番道理當然不差,可是您畢竟年紀還小,也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尋常村寨的人情世故,親戚間的瑣碎家事,哪有那么條理分明?”
小九:“說得好像你經歷過似的,你成家了嗎,在這里這么多年有親戚嗎?”
太落不禁老臉一紅:“我雖未成家,但畢竟一大把年紀了,看見過很多。”
小九:“我們畢竟只是聽小夏的一面之辭,至于事實是否如此,她舅舅是否真的像她說的那般不堪,還要再打聽打聽。也許只是過日子遇到難關,缺用度救急,于是到親戚家乞求救濟。若是那樣,施以援手,也是善心善行,我不該那般說小夏姐姐。”
太落:“公子,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我去打聽明白。”
青牛時刻關注著小九的動靜,以它的修為,哪怕離得很遠,只要刻意施展神通,也能將小九的一言一行查探得很清楚。此刻它又不禁搖了搖牛頭,在心中暗道:“這老的老、小的小,還不如來求我牛大王呢。只要我牛大王一出手,保證片刻功夫搞定,叫那小夏的舅舅痛哭流涕、屁滾尿流,再也不敢滋事!”
青牛雖有這種想法,但也不敢擅做主張。老爺把它派到這里來,就是在小九身邊做一頭牛的,既是一頭牛當然不能亂管閑事,更不能以一位化境妖王的身份去嚇唬一個普通的村民,這也不是尋常世事。
青牛待在小九身邊,假如遇到了什么危及小九安全的事,它自會暗中保護,但其他的閑事也不太好亂插手。
這天夜間,小九來到后院練功,青牛沒趴著睡覺,就是靜靜地站在牛棚中看著。原先那牛棚,是在前院臨時搭的,后來小九不僅沒有把青牛放到山上去住,還特意在后院給它蓋了一個更好的棚子,而后院也是小九每天練功的地方。
這孩子的根基倒是越練越扎實了,生機完足、體魄強健。以現在的身手如果倒退到一年多以前,再遇到與能平等人打架那種事,估計也不會被揍得鼻青臉腫了,幾個照面就能把那幾個孩子全部放倒。
可是小九這一年來根本沒打過架,他并不喜歡打架,如今也沒別的孩子再敢找他打架。而且青牛看得出來,他練的并非打架的功夫,就是涵養本元、強健體魄之術。但老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既對這孩子如此看重,還把自己派來做牛,但為何這么長時間都不露面指點呢?
此時小九已經練完功收了架子,心情略顯煩悶。他背著小手抬頭去看月色,今夜的月光皎潔,清輝灑落能在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投影,而小九突然一驚。
月光是從傾斜的方向照下來的,青牛站在棚中,月光恰好照在了它的頭上。在這皎潔的月光下,小九看見青牛的耳尖上映出一團白色的光毫。他以為是自己眼花,又閉上眼睛再睜開,的確是看見了。
小九下意識地小聲驚呼道:“牛耳生白毫!”
這一聲把青牛也嚇了一跳,心中暗道自己的耳朵上什么時候長白毛了?雖然以它的神通施展出這點小手段并不難,但也不敢擅自亂來啊。再看那孩子的眼睛以及天上的月光,青牛隨即也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次日,太落交代一番田莊和別院中的事情,便匆匆出門了,應該是去打聽小夏舅舅的情況了,他還真是一天都不耽誤,而且是親自去的。小九吃完早飯后也獨自離開了別院,向上次遇到那位神秘高人的山野中走去,卻發現青牛跟在了自己后面。
小九擺手道:“我今天不是去放牛的,也不是去山莊那邊,你自己回去吧。”
青牛卻搖了搖頭,仍然跟著小九。小九又拍了拍它的腦門,有些無奈道:“你既然想跟著,那就跟我一起去吧。我今天是去見一位高人,你若真是一頭通靈之牛,弄不好也有運氣得到高人指點呢!”
小九不會帶別人去,但大牛例外,因為它是牛不是人。一人一牛又來到山野中那道山崖旁,只見那神秘的葛衣男子已站在樹蔭下等候,小九趕緊上前行禮道:“先生,您終于又來了,我一直在盼著您呢!”
葛衣男子點頭笑道:“我們又見面了,上次說過,再見面時可答你所問…我看你的樣子,這兩天好像遇到了什么事,不妨說與我聽聽。”
小九:“我還真遇到點事情,先生若感興趣,我就與您說說…您先請坐!”
小九想找塊干凈的大石頭請先生坐下,但這片山坡上卻沒有。青牛已一聲不吭地走了過來,就在先生身后往那里一趴,形似一塊天然的臥牛石,又像一個座位。葛衣男子很自然地一擺衣襟,就在牛背上坐下了。
小九也不禁嘖嘖稱奇,高人果然是高人啊。這頭得自山野的奇牛,雖然很能干也聽得懂人話,但從來不讓人騎。無論誰想騎它,它只要輕輕一晃就能把人甩開,就連小九也從未騎過。今天竟然表現得這么乖巧、這么有眼色,看來的確是通靈之牛,意識到自己遇到高人了,想討好呢。
小孩心里藏不住事,而且先生方才也問到了,待先生坐下之后,小九就迫不及待地將昨日之事原原本本都說了一遍。葛衣男子聽完后,微微點頭道:“道理確實如你所說,你已經告訴了那小夏姑娘你所見。那么依你看來,你的小夏姐姐又會怎么做呢?”
小九低下頭,有些喪氣地說道:“我想她還是會把那十枚銅鼻拿去的。”
葛衣男子又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而且她已經去送錢了。”說著話一揮袖,顯露了一手神通。面前出現了一團光影,光影中正是小夏現在的情形。
小夏拿出一個匣子,匣子中放著十枚銅鼻,又用一塊布包住,提著這個小包袱出門了,她走的那條路正是去往楊樹溝的。趁著小九和太落都不在,她今天抽空就將錢給送過去,走到半路無人之處,她還在悄悄抹眼淚。
小九被這一手神通給震住了,盯著光影中的小夏半天說不出話來。假如換一個成年人,可能此刻已被唬得不輕,但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的孩子而言,他受到的震憾沖擊并沒有那么大,感受更多的只是驚奇。
雖然明知小夏會這么做,但真的親眼看見了這一幕,小九還是有些不高興。身為別院主人,昨日費了那么半天口舌,道理都講得明明白白了,可是小夏居然還是不聽勸。
此時葛衣男子又問道:“她這一去,接下來又會如何?”
小九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夏道:“這十枚銅鼻送出去,我看她那另外二十枚銅鼻遲早也保不住了。”
葛衣男子:“她此刻知道嗎?”
小九:“她不知道,只想著用這十枚銅鼻就能息事寧人。”
葛衣男子追問道:“你昨日明明都已經告訴她了,為何她今日還是不知呢?”
小九一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葛衣男子也沒有讓他回答清楚的意思,接著又開口道:“仙家有推演大神通,無非是見因知果;若能見因知果,凡人亦如是。你天生的福緣真是太好了,對于世人而言最難的,對你而言反倒是最簡單的,所以你能看到。
但小夏并不是你,你能看到的她看不到。她并非不信你的話,也并非懷疑你,只是她確定不了,甚至心中還在生你的氣。你說了她不想聽見的,哪怕是事實。
而你畢竟年紀還小、閱歷淺,既然以這個身份來到人間,就要好好體會人間諸事。你看那小夏一邊走一邊抹淚,可知她心中是不情愿的;她舅舅如此惡索財貨,當然也是不應該給他的。
正如你昨日所言,既不情愿又不應該的事情,為何還是不斷有人去做呢?從她的身上,能看到了什么?看到的就是輪回,未得超脫的輪回中諸事!”
這番話說得青牛都直眨眼,老爺說小九這孩子天生的福緣太好了!小九身為寶明國公子,父君有上百個子女,不受待見甚至都被人遺忘了,小小年紀就獨自流落到這里,這算什么好呢?老爺顯然是另有所指,青牛也隱約有些明白。
而老爺的話中又另有深意,暗示這孩子大有來歷,但恐怕小九未必能聽得懂。別說小九還聽不明白,就連青牛也沒看出什么來。
小九很驚訝地問道:“輪回,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輪回嗎?我有點不太明白。”
葛衣男子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的眼睛反問道:“那你以為什么才是輪回呢?”
小九邊想邊答道:“我聽人說,輪回就是死后又重新變成世上其他的人,或者是豬啊牛什么的,反正有很多人都是這么講的。”
葛衣男子倒沒有反駁什么,只是繼續問道:“所謂輪轉,并非這般簡單,甚至無所謂有與無有。我只想問,若果真如此,又為何會如此呢?”
小九一攤雙手:“我哪知道,正想向先生請教!”
葛衣男子又一指那光影中猶在行走的小夏道:“你已經看到了,我方才說過,對于世人而言最難的事,對你而言反倒最簡單。你方才說,她剩下的那二十枚銅鼻遲早也保不住,那你就再看看,她是怎么保不住的?”
小九:“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可是先生方才說,她心中居然在生我的氣。我又不是她那舅舅,只是好意提醒而已。”
葛衣男子卻輕輕搖了搖頭道:“其實你并無好意或惡意,講的只是所見的事理,未免有些仁而不慈。她與你說此事,是希望你能贊其美德,同情其遭遇,憐惜與看重其人。
人在世上總有所愿,要向他人證明其存在,再思自己為何存在?哪怕沒有仔細想過也想不明白,但心中皆隱約有此感。
小夏只是普通村寨人家女子,小小年紀便被送到大戶為侍女,其經歷與見知如此,又有何愿何求,無非是想得人看重,世人大多如此。她昨日卻被你所看輕,對她而言,你那番話令其傷心。
你說她若拿去那十枚銅鼻亦是無用,因為阻止不了舅舅的惡索。但你昨日對她說的那番話同樣也沒用,因為她還是去了。對此,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小九差點有些繞不過來彎,摸了摸后腦勺才有些含糊地答道:“不一樣,這是不一樣的!”
葛衣男子又點頭道:“的確不一樣,你說的是對的,她做的卻是不該,此事在于她而不在于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如此良善女子,令人心生憐惜,你身為寶明國公子、別院主人,就替她出面滿足其舅舅的要求,將此事給平息了呢?
她那三十枚銅鼻當然不夠,但她舅舅也不過是村寨中的普通農戶,以別院的財力,足以將他安撫,至少不再去小夏家鬧事。”
小九皺眉道:“憑什么呀?這事從一開始就不對,別說是我滿足其惡索了…她舅舅不奉養其母,反而到已出嫁的姐姐家惡索財貨,小夏身為被從小就被送到別人家的侍女,她舅舅憑什么要她的錢財?”
葛衣男子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們把話又說了回來,這就是此事根源。誰都能看見,但是又怎樣?這也是世事繁復之輪回!在世而處已是這般不易,更何況欲超脫輪回外的修行。”說著話一彈指,那團光影已消失不見。
小九這才回過神來,他這一年來想請教先生的并不是這些世間瑣事,不料今日一開口便說了這么多,此刻又行禮道:“先生,請問您是何方高人?”
葛衣男子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超脫輪回外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