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圓月猶如玉盤,冷風透著絲絲涼爽。江夏和朱載江一起坐在乾清宮的屋頂上,二人手中各自拿著一瓶上等的女兒紅。
江夏抬頭看著天空中的朗月,沒有說話。他有些記不太清了,究竟有多久,自己沒有再如此安靜地欣賞過月光。也許,從朱厚照死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過了。因為在江夏的記憶當中,他對月光印象比較深的那一晚,恰好就是老二死的那一晚。
那一晚,月亮也是很圓。
江夏深深地吸了口氣,口中喃喃道:“都已經快要忘記霧霾的味道了,好久沒有見過沙塵暴了。現在想想,居然還有一絲絲懷念的感覺,人果然都是賤骨頭。”
說完,江夏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拿起酒壺再喝了一口。
“其實,我是真的對您動過殺心。”朱載江很突兀地說出這么一句話。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江夏放在嘴邊的酒壺停頓了一下。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沒有接朱載江這句話。
朱載江說完這句話后沉默了大概五六個呼吸的時間,似乎是在組織語言,想要把整件事闡述清楚。
終于,他開口了,接著之前的話茬說道:“太廟祭祖那天,您宣布要登基稱帝。其實我一點兒反對的意見都沒有,反而覺得很高興。因為我覺得,您比我更適合做皇帝。當然,這句話換成這樣說也行,那就是自我登基之日起,其實大明真正的皇帝,一直都是您。”
“我知道您對我好,也很清楚您一定會想方設法把皇位交還給我。但是紫薇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有些事即便你不肯做,你的下屬,你的后人,也會去做。只要你活著,他們絕對不會讓我安穩地活在人世。也許您在的時候,還能保我周全。但是您若百年歸去,我這一脈,必定會被清理。”
“父皇把皇位和江山交給我,我沒有把它傳承下去,這本來就算是不孝了。若是再父皇這一脈在我這里斷了根,那我想我死后,肯定沒有顏面去面對父皇,面對朱家的列祖列宗。”
說到此處,朱載江雙目一眨,眼角留下淚來。他穩穩地舉起酒壺喝了口酒,長吸一口氣嘆出。這一聲嘆息里面,夾雜著一股釋然,似乎朱載江再這一刻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卸下了一副重擔一般。
江夏嘴巴張了兩三次,開始都忍下來沒有說話,但最終他還是沒能忍住,問了一句:“那為什么你不抓住這次的機會?你知道的,這次機會很難得。你如果要殺我,我絕對不會束手就擒。畢竟我不是為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我的妻兒子女,生死兄弟們。”
朱載江扭頭看向江夏,眼前這一張俊俏無比,富含英氣的臉龐,朱載江從小到大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但這還是第一次,朱載江如此認真地打量江夏的側面。不再正面對著他的江夏,讓朱載江感受到了一股距離感,這股距離感令他感覺有些恐慌。似乎整個世界都離他遠去了,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一般。
朱載江的情緒在這一刻瞬間崩潰,他的眼淚像決了堤的河壩一樣,不停地滲出,滴落。“在我對您起了殺心的這段日子里,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不會能心軟,一定要殺了你。只有殺了你,朱家皇室的榮耀才能得以傳承。只有殺了你,我的皇位江山才能穩固。只有殺了你,我才能做真正的天下之主。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對我這么好?你寧愿狠著心腸,讓你的兄弟離鄉背井,也要把皇位還給我。你寧愿身陷險境,也要把孤身前來救我。你讓我怎么對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太傅!!!”
朱載江悲叫一聲,突然整個人一下倒進江夏的懷中,“嗚嗚嗚”地痛哭起來。一邊哭泣的同時,朱載江一邊叫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此時此刻的朱載江,哪里還是那個心機深沉到能夠將江彬和蕭清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朱載江?他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善良、天真、聰明,卻又帶著一點兒小滑頭的模樣。這才是他應該有的模樣,一個十六歲少年,應該有的模樣。
江夏伸手拍著朱載江的頭,仰頭看著星空,像是在說給朱載江聽,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當年我剛認識你父皇的時候,還只是一個青樓的小廝。你爹出手大方,所以我刻意討好,騙他和我結成了異姓兄弟。
本以為你爹只是個什么富家公子,可誰知道他竟然是大明皇帝。所以順理成章,我抱著他的大腿,進入了大明官場。
我這個人散漫自由慣了,所以一向也不拿他當皇帝看。他倒也容忍我,一直都任由我欺負著。雖然我幫過他很多,但就憑他堂堂帝皇之尊,能夠讓我隨時隨地的欺負著,這一份情誼就足夠我以性命相托了。
你父皇出事時,我其實是感覺到的。可惜最后我來晚了,沒能救得了你父皇。這一點,是我對不起他。如果我當初沒有離開京師,相信情況又會大不一樣。
你父皇臨死前,把你托付給了我,讓我好生照顧你。我既然答應他了,就一定會盡心盡力。這是我江夏的承諾,絕對不可能食言。
也許一開始,你在我心中只是友人的遺孤,代表的只是一份承諾。但是隨著我教導著你,照顧著你,這份承諾早就化為了一份親情。你在我心中,與我親生骨肉,無任何差別。試問天下做父母的,又有誰會去跟自己的孩子計較呢?”
“我已經找到了幫你恢復容貌的辦法,只要你恢復了模樣,接下來就是順理成章地重登帝位。而我,你需要時,我就是你的帝師,為你遮風擋雨。你不需要時,我會悄悄的離開,做你堅強的后盾。”
“不!”朱載江突然一下抬起頭來。他看著江夏,目光堅定:“太傅,載江不想再做皇帝了。也不能再做這大明的皇帝。現在大明的這個局面,你強行把帝位交給我也沒用,因為整個天下能夠服眾的皇帝,只有你。”
“載江!”江夏眉頭一皺,頓時有些不悅。“你要知道,當初在太廟,我說登基稱帝,只不過是一時之間的權…”
“我知道是權宜之計。”朱載江打斷江夏的話,“但我知道,您知道,您的兄弟們知道。那文武百官呢?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呢?他們知不知道?
如果我重新登帝位,你讓那些對你山呼萬歲的文武百官如何自處?他們為了自保,為了防止我秋后算賬,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
“這…”江夏被朱載江說的有些語結,他想了想后道:“載江,你說的這些,我會替你解決好的,你只需要放心登位就行。”
“太傅。”朱載江再次搖了搖頭,“你就允許我偷個閑吧。紫薇大概就是這個月就要生了,我準備等她生產以后,就帶著她滿天下走一圈。我與她的這段緣分,雖然一開始并不算太美妙,但我喜歡通過我自己的努力,讓它變得美好一些。至于天下嘛,那就勞煩太傅您辛苦一下了。畢竟治理天下,我覺得你比我更加擅長。”
江夏看著朱載江,沉默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江夏笑了笑,點頭道:“好,太傅可以答應你,暫時不提讓你重登帝位的事。但是你也別高興的太早,我早就替紫薇把過脈,她這次生下來的一定是個兒子。
你這當爹的雖然得以清閑,但當兒子的必須得貢獻出來,把你當爹的應該做的事,繼續做下去。如果你不答應,我明天就帶著人離開大明,去安南國。”
朱載江沒想到江夏竟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忍不住說道:“難道太傅您就沒有想過把皇位傳給您的子嗣?”
江夏搖搖頭,把手中的酒壺一扔,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你以為我傻啊,當皇帝多累啊。我豈會讓自己的孩子再來遭這份罪?”
說完,江夏縱身一躍,從屋頂上跳下去。他道:“好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我還得去問問,看看他們搜出江彬沒有。一天沒有見到這家伙的尸體,我這心里始終有些不安吶。”
朱載江看著江夏離去的背影,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口中喃喃叫了一聲:“太傅…”
話分兩頭,再說江彬這邊。
江夏前去康陵時,就已經讓耿中秋和鐘彬安排人封鎖了整個京師。所以說,中了十日喪命針的江彬,肯定還在京師城內,沒有出城。
現如今,千門弟子、錦衣衛、水師大軍、講武堂,總之京師城內凡是能夠出動的人,都已經出動了。這架勢的潛臺詞就是,不搜出江彬,決不罷休。
大街上已經實行宵禁,眾人正在挨家挨戶地搜著江彬。而江彬此時,則來到了“香妃軒”。
從名字上不難判斷,香妃軒是一間青樓。
論規模,它在京師并不算大,也并不算有名。但實際上,這里便是江彬在京師留下的一個情報收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