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地聆聽著,戰場從來都是男子的天下,她仿似一個傾聽者,一個匆匆的過客,時而凝眉沉思,時而面含笑意,時而微微點頭,時而起身走至窗前,感受夜風吹過的冰涼。
飛狼嶺一役的慘烈,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戌邊軍誓死保護主帥與幾位將軍的拼死一搏,那一夜化成了人間地獄,西歧人越過飛狼關,穿過冷月關、虎門關,直取西北重陲六城,一時間竟殺進五百里,多少離子散,現下思來,江書麟似乎還能聽到他們的哭聲、嘶喊聲。
聽罷之后,素妍久久不能平息,不過才講了兩場小戰役、一次最大的戰役,她仿佛看到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或中劍,或中槍,殞落在鮮血飛濺的沙場。
她始終在聽,也默默地思忖著,拓跋昭本是一個用兵奇人,又善布陣,更是如虎添翼。“六哥再與我說說拓跋昭此人。”
江書麟有些累了,一名勇士尋了只黑不溜丟的瓦碗,盛了水上煮沸的熱水,他飲了一口,道:“拓跋昭,西歧國二皇子,是西歧王與宮中一位頗有姿色的女奴所生,生母身份卑微,在西歧并不被人看重。三年前,西歧國大皇子、太子在秋狩時從馬上跌落,當即斃命。
眾所周知,西歧國蕭王后膝下只此一子,蕭國舅為鞏固蕭氏一族在國中的地位,建議蕭王后收拓跋昭為養子,蕭國舅將愛女蕭明月嫁其為正妃。
有傳言說,拓跋昭對蕭王后尤為孝順、恭謹,曾揚言說要為太子亡兄達成未了的心愿,便是不再讓西歧百姓受凍挨餓,奪下北齊的半壁江山…”
素妍可不信,一個自小處處受人冷落、打壓的皇子,突然有朝一日因王后喜歡,一度躍升為眾皇子最受敬重之人,“所謂的為亡兄了卻心愿,不過是他給自己貪婪的藉口。他不過是想用軍功來證明自己不比其他兄弟差,更是想用自己的功勞,坐穩一國儲君的位置。”
江書麟道:“昔日,琰世子也說過類似的話。”
素妍問:“下一次戰役定在何日?”
江書麟想了又想,“十日前一役之后,兩方傷亡極重,需得好好休整一翻。不知小妹有何良策?”
“我心有三策,六哥想聽哪個?”
“且說來聽聽!”
素妍吐了一口氣,“下策,給我三百萬兩銀子,再五千精挑的將士,替我拖延三月的戰機,我自有法子讓西歧將士盡被活俘,亦或任他百萬雄師,也可無一生還,豈不見兵刃!”
其他幾人聽到面帶異色,江書麟神色一凜:“這是什么法子,五千精兵就能打得過西歧數十萬大軍!”
“三百萬兩銀子,一百萬兩用于制作毒藥,再一百萬兩用于布陣所需的物什,另一百萬兩銀子當作軍餉及他用。但此法極是歹毒,可設降魔陣,到時候將他們引入陣中,只要入陣,他們就別想出來,是餓死其中,亦或是中毒身亡,都由我軍決定。”
幾十萬人,要盡喪命于陣,真是駭人聽聞。
江書麟道:“那中策呢?”
“北齊將士與西歧人硬拼,且打且歇,不休不止,他損一萬,我損八千…”
江書麟搖了搖頭:“若真是如此,楊元帥等眾將就不會力舉小妹來到邊城。良策是什么?”
“具體的還沒有想好,但此法需得雙管其下,沙場的仗照打,西歧國內的事照行。長遠看,拓跋昭此人萬不能成為西歧儲君,否則我北齊危矣,一不做,二不休,斬斷拓跋昭的后路,再于沙場決高低。”
她瞇了瞇眼,坐到篝火前,“有時候終止戰爭的法子很多,武將能打仗,文臣能治國。如果拓跋昭的后院失火,他還能安心呆在沙場?”
江書麟靈光一線,轉而就黯淡了下去,搖頭道:“不管用,早前皇上令我們的人在西歧大都動手,都失敗了。拓跋昭與蕭王后、蕭國舅的關系固若金湯,意圖離間他與蕭王后母子的關系的臣子,都被西歧王給殺了,說他心懷叵測,之后再不敢人做這等事。”
素妍的意思:離間蕭王后與拓跋昭的母子關系,可這招在西歧國就沒成功過,還白白損失了幾名埋在西歧的朝臣。
“六哥,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抓不住他的弱點,就攻其優點,比如他喜歡什么、最在意什么…諸如此類,我就不信,西歧國會是一只無縫的蛋,如果真是,那也是給外人的假相。”
素妍對拓跋昭此人,知曉的不多,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現下不能給更多的良策,我需要時間了解更多的詳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江書麟沉默良久后,道:“三百萬兩銀子、五千名精兵,你就能打敗拓跋昭?”
“此事太損陰德,不使也罷。”素妍打亂了江書麟的話,“如若運用不當,反會引來更大的反撲,亦或累及無辜將士。”
江書麟看看夜色,雨似又小了一些,脫下身上的斗篷,輕柔地披在素妍身上:“小妹,我們該啟程回大營了。”
素妍近乎喃喃自語,她是滿懷信心而來,可現下聽江書麟講敘了西歧的用兵布陣,再不敢輕敵,一個拓跋昭已然了得,再添一個瘸子軍師,更是如虎添翼。
抵達戌邊大營時,已是四更三刻時分。
雨,纏纏綿綿地下。
夜,靜籟無聲。
六人成列的巡邏兵穿梭在大營各處,燈籠的光芒映射出他們孤寂的身影。
在離大營不到二里的地方,是一座已經殘破的城池,城墻已毀,大營設立于空曠地帶,四下并無所依,唯一條大河從冷月城方向穿流而過,河水流過冷月城之側,也從流過大營之側。
大營四角設有瞭望臺,大門前有一座,門口擺放著幾架圓木箭,碗口粗的木干上遍布木箭,衛兵聽到馬蹄的聲音,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江書麟稟明身份,衛兵核對無誤,令人放下木板。這木板橫河大河,在處扎扎營時,便已想到以大河為天塹,再添一座屏障。
進了大營,江書麟對其他人吩咐道:“各自下去歇著,我送安西縣主去小帳。”
素妍的小帳,安置在帥帳后面,與左肩王父子的營帳毗鄰,在這之前那座小帳里已經有人居住。
她,便是江展顏,江書鯤的愛女,現年十三歲的展顏小姐,雖說年紀不大,可自幼習武,又頗得母親武功真傳,上過幾回戰場。
江書麟將素妍送到小帳簾門外,正要開口,只見柳飛飛歡喜地奔了出來:“師姐,你總算來了。”
帳內映出展顏嬌俏的身影,素妍憶起前世今生都未見過的展顏。
她只記得,前世江家被抄,江書鵬、江傳嗣、江傳業年幼的女兒沒入宮中為奴,江展顏是唯一一個年滿十五歲的女子,那時已然定親,定的是邊城某位年輕的將軍。
而江展顏淪為官ji,不久就傳出江展顏殺害官宦子弟下落不明的消息,被朝廷定為欽犯,踏上逃亡之路。
素妍道:“六哥,你去歇著,有事明日再議。”
江展顏挑起帳簾,笑嘻嘻地看著素妍:“展顏見過姑姑!”
“乖,都長這么大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展顏甜甜一笑,心里暗道:自己就比她小兩歲好不好,說這話好似比她大很多,唉,誰讓人家是她姑姑呢。
三人進了小帳,素妍將帳中審視一番,一張用石頭、木板拼接而成的木榻,用四根削得光溜的枝條撐掛起一張藍底白花布的羅帳,一側擺了張簡易的桌案,一側有只大木箱,下面疊著石子,亦可當作桌案,一盞木架油盞,燃著豆燈,昏昏欲滅,光線黯淡。因是女兒家的小帳,一側有個陶罐,里面插放著從山野采來的桃花,還有不知名的山花,為小帳添色不少。
另一頭又用圍帳圈了個極小的地方,柳飛飛笑道:“師姐,我去提熱水,給你沐浴,案上有一疊糕點,你先吃些。”
素妍挑起羅帳,倒也比她想像的要大一些:“展顏,你一直都住在這樣的地方?”
展顏看了一眼:“之前這個小榻是我和丫頭住的,今日得到消息,說是姑姑和柳姑姑要來,我娘便帶人拼了幾塊木板,將這床變大了一倍,說往后我就與你們一起住了。”
她停了一下,“小時候,我和爹娘住在胡楊城,一直都很快樂自在,可是西歧出兵犯境,他們就與楊元帥會合,我們一家也住在大營里。兩個哥哥要出征打仗,連爹娘也不得空,他們給我和丫頭置了頂小帳,都是我自己照顧自己的,實在無趣了,就與丫頭一起玩耍。”
小小年紀,便已在屬于男子的戰場摸爬滾打,就算不上戰場,這樣如男子般的奔波,已令人敬佩。
“你不怕么?”
展顏在素妍的身側坐下來,道:“最開始打仗的時候,我當然怕,看到了太多的死人,見得多也就不怕了。去年秋天,我娘上戰場也會帶上我,姑姑可別小看哦,我在戰場上已經殺了二十七名敵賊。哥哥們還夸我,說我會是一個像娘那樣的女英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