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炎的注視下,安嵐慢慢喝完那杯酒,酒入喉,濃郁的酒香也從舌尖往四肢百骸傳去,身上頓覺暖洋洋熱烘烘的。只是,當她放下酒杯時,卻發覺周圍的景色變了,天上落下的雪花似乎在燃燒,雪花不停往下落,如天上降下的流星火雨!
她愕然起身,燃燒的雪花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頭頂的白梅被染成血色,腳下的積雪亦被點燃,整個世界轉眼間變成活生生的煉獄。她能感覺得到火氣的炙烤,但是,那恐怖的溫度卻未傷到她,因為…她轉頭,旁邊的貴公子正安靜地坐著。
他身上的雪裘已經整個容入那團團火焰里,妖艷的火舌舔舐著他的臉,他的表情卻是一片冰寒。恐怖的美景,令她膽戰心驚,那危險的感覺,讓她看不出這場香境,究竟是由他主宰,還是,是他的囹圄。
景炎一直未出聲,毀天滅地的火光也照不亮他濃暗的眼眸。
她怔怔看著他,許久后,才遲疑著開口:“公子,你還好嗎?”
公子,你還好嗎。
一語,就道破了玄機。
她知道,這場香境是由他起的,同時也察覺出,這場香境對他有很大的影響。
景炎眼眸微閃,淺淡的笑意重新回到他唇邊,妖嬈的火舌不甘心地扭動著身軀,如潮水般從他身上褪去,燃燒的裘衣恢復華貴的雪白,漫天的星火消散于天地間,冷幽的寒香覆蓋了炙熱的火氣,白梅依舊,積雪如常。酒香繚繞。
安嵐恍然回神,只覺呼吸沉重,只是一場香境,并且時間很短,但那強大又恐怖的感覺卻久久駐留在她心里。灼燒著她,令她不能開口。
景炎又給她倒了杯酒,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拿起那杯酒,機械地喝了下去。
那是一杯沒有溫過的酒,透心的涼意,卻正好將之前遺留的感覺洗刷干凈。
終于。她找回了知覺,然后心有余悸的呼了口氣,轉頭,詢問地看著景炎。
但景炎開口,說的卻是完全不相干之事:“你可還記得。葉家的二公子葉蓁?”
安嵐只得將滿腹的疑問硬生生地壓下去,微微點頭,她當然記得,不過是秋天才發生的事,那場古怪的香境和那讓人不寒而栗的家族病史,怕是這輩子都難忘。
景炎接著道:“前天,葉蓁的墳墓被人動了,尸體被人挖了出來。”
突地出來這么一句話。安嵐頓覺頭皮一陣發麻,愣了一愣才開口:“為什么?”
景炎卻問:“你可知,葉蓁是死于何因?”
安嵐遲疑了一會。才道:“不是,因為其家族遺傳的怪病而死的嗎。”
景炎淡淡道:“有葉蓁他母親留下的藥方,加上我全力為他救治,他起碼能過完這個冬天。”
安嵐詫異,反復想了想,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公子的意思是。是葉二公子身陷的那場香境要了他的命?”
景炎點頭,目中隱有贊賞。
“可是!”安嵐沒想到自己只是那么一猜。竟就猜中了,“可是。先,先生…不是將葉二公子從香境內帶出來了嗎!?”
景炎道:“是將他帶出來了,但是,并未完全解除那場香境對葉蓁的傷害。”
安嵐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景炎便問:“你剛剛離開香境后,是什么感覺?”
安嵐怔了怔,隨即似明白了什么,但卻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她剛剛從那場燃燒的香境出來了,整個人瞧著是安然無恙,可是,香境中的火焰卻留在她的身體里。如果,沒有景公子給她倒的那杯酒,那團火焰或許會一點一點,將她吞噬。
脊背忽的一陣發寒,竟有這樣的事!
景炎道:“剛剛,讓你感受到了那場香境,名為‘涅槃’。”
“涅槃?”安嵐微詫,“香境,也有名字?”
“當然。”景炎微微一笑,“你和丹陽郡主最后那場較量,進入的香境,名為‘朝圣’。”
安嵐怔怔地看著景炎,好一會后才道:“大香師的香境,都有固定的名字?”
景炎道:“力量龐大的香境,都有獨屬于它的名字。日后,你也會有自己取名,能代表你的香境。”
安嵐看著景炎,張了張口,卻又閉上,如此反復幾次后,才道:“公子說的這個,同葉二公子身陷的那場香境有何關系?”
景炎緩緩道:“葉蓁陷入的那場香境,就是涅槃。”
安嵐愣了好一會,才道:“可是,它們,完全不一樣!”
葉蓁身陷的香境,她記得很清楚,是大霧,隨處可見的霧氣,令人難以辨析方向,給人及其壓抑的感覺,同剛剛那場毀天滅地的火焰,沒有一丁點相同的地方。
“葉蓁身體虛弱,又無大香師之才,對香境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若是直接進入涅槃,瞬間便能要了他的命。設下香境的人,其目的并不是要他的命,只是想引白廣寒出手,想確認白廣寒究竟能不能破‘涅槃’。所以,他將涅槃的力量降到最低,但其本質和根源,卻是沒有變。”景炎一臉平靜地解釋,“將葉蓁帶出香境,并不等于就解除了涅槃存在他身體里的火氣。”
安嵐怔怔道:“可是,先生不是說,葉二公子是因病而故的。”
“只是故意給設下‘涅槃’的人一個有利白廣寒的答案,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景炎說到這,頓了頓,又接著道,“葉蓁犯病的時間很巧,因而,除去帶他出來的人,誰都無法確認,葉蓁究竟是病發而亡,還是死于涅槃香境。”
安嵐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是不是,只有等到現在,查看尸體后,才能斷定?”
景炎微微一笑:“沒錯,葉蓁若是死于香境,尸體的骨頭上,會留下火紋。”
安嵐道:“火紋?是不是,葉二公子腰腹上那些怪異的紋路?”
景炎點頭,安嵐咽了咽口水,接著問:“所以,廣寒先生,并不能真正破除‘涅槃香境’?”
景炎沉默了一會,才道:“不是不能,而是需要一些極為苛刻的條件,那些條件需要的代價太大,葉家付不起,目前,也無人能付得起。”
安嵐輕輕吐了口氣,沉吟一會,才又問:“涅槃,是公子的香境?”
“剛剛那場涅槃香境,只是我將曾經所見描摹給你看,沒有實際的力量。你所感受到的熱力,并非來自涅槃,即便你不喝那杯酒,片刻后你也會恢復如常。”景炎輕輕晃著手里的酒杯,“涅槃,并非我所創,我沒有掌控它的能力,只能憑所見所感創造出一個鏡像。”
安嵐消化了一下這幾句話,然后再問:“所以,涅槃香境,就是那位潛藏在暗處,與廣寒先生敵對的大香師所創?以葉二公子為餌,讓廣寒先生出手救人,亦是他一手設計的?”
景炎點頭,唇邊依舊噙著一絲笑意。
安嵐看著景炎,怔了許久,然后慢慢垂下眼,如此,算是明白了。
酒香越濃,梅香越冷,之前倒在地上的那杯酒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不知過了多久,安嵐抬起眼,看著景炎:“日后,我該稱呼您公子,還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