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要開礦開工坊修鐵路,急需人力,因而無數是一百兩百萬的人口,竟多吃得下,而且他們胃口大,明里奉旨移民,暗地里,也使出各種手段,吸引各地的百姓。
朝廷的圣旨和戶部的公文,等于是在那大壩上開了一道口子,于是洪峰一瀉千里,無數人潮帶著美好生活的預期便瘋狂的途徑諒山,轉道各地。
而對于另一邊來說,這日子就真的沒法過了,沒有人口,誰來耕種?從前是人多地少,現如今,卻是人少地多,原先招募佃戶,是你愛來不來,既然來了,就得按著我的規矩來辦,可現在呢,卻是老王頭你家幾口勞力,就甘心給那趙老爺種地,他家才幾畝水田,不如來我這兒,租子好說嘛,我們是積善之家,怎會薄待了你,你家老三年紀也不小了吧,我這有個丫頭,也到了嫁娶的年紀,唉、唉、唉,鄉里鄉親,這是什么話,你來我這兒把我地租了,便算是謝我,呶,這幾斤白面和半斤白糖你先收著,別,你若是跪下,就顯生分了,你爹在的時候,還伺候過我爹呢,這是什么情分沒別說的,明個兒就來,你家老二,后日得幫襯來打一些谷,放心,放心,怎好教你家吃虧,老夫立身處世,講得就是情分二字,到時候來了,不但白飯管飽,末了少不得還送幾個大餅帶回去給孩子們吃,記著一定要清早來啊,可千萬別忘了。趙家那兒甭理他,他家自己的騾子都骨瘦如柴呢,能養活你們。你們一家這么多精壯的勞力,上有老下有小的,靠他那幾百斤谷子能養活?來跟著老夫吃香喝辣罷,保準你一家老小,個個肥頭大耳。
如此這般,說出這等話時,真真是字字帶淚、聲聲泣血。可這有什么法子,眼看就要來年春耕了,再尋不到人。誤了農時,幾百上千畝地就得這樣荒著,這地若是不翻一翻,動動土。一年下來。就成荒地,就算那時候招募到了佃戶,怕這本也要虧大了。
所以現在,一些人口一下子稀薄的府縣,當真是沒法過了,有些士紳,甚至是虧本賺吆喝,地在手上。就得種,不種就要荒蕪。所以虧了本,也得請人來種。也有人想索性賣地的,可是如今賣地的多了,一下子,地價暴跌,原來一畝上好水田四十紋銀,如今連二十兩紋銀都是無人問津。
江西那兒倒還好,但凡是那兒的親民官,大多前程遠大,因此對逃戶之事,還勉強能約束著差役針對那些游蕩的會門分子進行驅逐,對于逃戶,也進行甄別,絕不肯錯放走一個勞力,可是其他老少邊窮的地界就不同了,一方面這兒本就苦困,百姓們活不下去,即便沒有朝廷的圣旨,也是要去謀個出路的,另一方面,這兒的地方官大多放到這里,已經沒什么指望了,沒什么前途,還天天琢磨著政績做什么,索性趁機撈筆銀子,走一步看一步再說,至于那些士紳們的哭告,捏著鼻子,冠冕堂皇說幾句這是圣皇旨意,也有戶部公文,本官豈敢阻攔,戶部尚書古樸尚且阻不住這大勢,本縣官小位卑,如之奈何,諸位的苦處,本縣自是可以體諒,可是本縣的苦衷,也還望諸位鄉賢能略知一二。
這等推諉的話說出來,真教人無可奈何,在湖南那兒,竟有幾個士紳脾氣剛烈,竟是直接上吊死了,這湘人剛烈,受不得氣,鬧出這等聳人聽聞的事,少不得被世人一道破口大罵,說是遷民之策實乃動搖國本,令士紳置身水深火熱之中。
如此種種,許多的消息傳出來,大家才突然意識到,那諒山的力量,是何等可怕,它們吃香喝辣,士紳們就要走投無路,想要安生過日子,這暹羅和交趾,是斷不能這樣下去了。
那訴苦的陳情,如雪花一般送入京師,真真是哀嚎遍地,宛如這地方,已經陷入了人間地獄,士紳們終究開始反彈,一方面,在地方上制造聲勢,或是跑去官衙門口鬧事,又或者,聯絡京師中的關系,滿世界的告狀。
戶部,就推到了風口浪尖,可是戶部尚書何建興哪里肯罷休,得罪人的事他已經做了,沒理由半途而廢,否則你收了手,人家未必會感激你,照舊對你大罵,而你背后的人,反而會覺得你畏首畏尾,兩面都不會討好。
因此何建興自是繼續堅持,反正宮中那兒不出來制止,他依舊是奉旨辦差,誰能奈何?
朱棣自也不是瞎子聾子,鬧到這個地步,他也覺得事情有些想當然,他的初衷自是好的,可是未必,就想動搖這大明的統治基礎,這江山,終究還是天子和士大夫一起坐的,他可以殺方孝孺,可以殺齊泰,可是未必就要將所有的士紳趕盡殺絕,現在下頭狀告的厲害,百官也是群情洶洶,這個說,逃戶已高達四百萬,盡皆送去了暹羅,又有傳言,說是各省人心浮動,朝廷若是再不制止遷民之事,大禍就在眼前。
于是乎,就在年關將近的時候,太子奉詔入宮。
這件事,自然還是想聽聽太子朱高熾的意思。
他畢竟曾經主持過戶部,又是自己兒子,這事兒,問問他倒是靠譜。
朱高熾自是不敢怠慢,而事實上,朱高熾已經意識到那諒山的厲害之處了,他已命人在諒山打探,那邊傳來的消息,也著實讓他大吃一驚,雖然有些事,不能盡信,靠一群商賈,能弄出個極盛之地出來,未免有些危言聳聽,可是朱高熾感覺到,這郝家的翅膀已經硬了,郝家的前臺就是趙王,決不能再掉以輕心。
他飛快的入宮,過了金水橋,恰巧解縉從暖閣這邊過來,朱高熾叫住他,道:“解先生從父皇那兒過來么?”
“太子殿下。”解縉行了禮,深深看了太子一眼,這段時間,二人的接觸少了許多,只是為了避嫌,不過今日在宮里撞見,不說幾句,反而可能惹人懷疑。
解縉點頭,道:“是,陛下在問今年春耕的事。”
春耕…
現在南邊各省鬧得厲害的就是說遷民傷農,父皇問解縉春耕之事,想必和接下來要詢問自己的事有很大關系,朱高熾急需要知道解縉對此事的看法,便淡笑,不露聲色的問:“哦?卻是不知,先生怎么說?”
解縉正色道:“自是告訴陛下,勸農之事,內閣不會怠慢,到時必定采取多種舉措,務必使來年春耕,不至出什么差錯。”
見解縉回答的四平八穩,朱高熾禁不住追問:“只是這遷民,不會傷農吧。”
解縉微笑:“這要看怎么說了,都是我大明的疆界,傷了云貴、湖廣的農,卻得了暹羅的糧,若是局限于廣西、江西、廣東一省,自是關系重大,可是放眼全局,似乎也沒什么不妥當。”
聽解縉的意思,竟是同意遷民的,這讓朱高熾一頭霧水,禁不住詢問:“先生的意思是,這遷民是善政,可是近來,多有良善士紳陳情,說起地方種種不堪之事,本宮聽了,亦是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小看哪。”
解縉臉色平靜,卻是壓低聲音,道:“殿下,當然不可小看,這些年,殿下身為太子,乃國之儲君,可是下頭呢,稱頌殿下的有,出力的卻不多,何也?無非是沒有利益驅使罷了。你看那趙王,據說許多人為他奔走,不辭辛勞,尤其是陳學的生員,這是為何,無非是在他們背后,有人供應錢糧,給他們好處罷了。殿下明白了,不能再讓人等著太子登基時再從龍了,不讓他們吃點虧,不讓他們知曉沒有太子殿下,他們便是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他們是斷然不會肯出力的。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何不如借這郝風樓,借這戶部尚書何建興,好生的給他們一點教訓,這才是剛開始呢,他們就知道疼了,等他們真正知道疼的時候,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擰成了一根繩子,殿下要用之時,便可揮如臂使,所以,眼下沒必要否認陛下地遷民之策,也沒必要,去給那些個吃了虧的鄉紳出頭,老夫有句話,完全出自肺腑,不知殿下肯聽么?”
朱高熾似有所悟,道:“解先生但說無妨。”
解縉一字一句的道:“不死幾十個士紳,不讓一些人傾家蕩產,殿下就不能真正做到眾望所歸,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作壁上觀,又有何妨?”(